Act.3
「麻煩你退後一點,獄寺隼人!」
「骸你這混帳!你快出來跟我解釋為什麼要清除卡洛瓦整個家族!」
「獄寺先生你再怎麼喊都沒有用,骸大人要休息⋯不想見人⋯⋯」
遠遠走來就可以聽到從會議廳傳來的聲音。當我打開門時他們才停止爭吵將注意力才往我這轉來,在我的注視之下,城島不屑地張開原本握住獄寺手腕的手指,他身後是柿本與庫洛姆。獄寺甩開手臂,大步退開一段距離,但他仍未放鬆,原本白皙的臉因憤怒而潮紅著。
我坐上開會時專屬彭哥列的皮椅。
「骸完美地執行了我的命令。獄寺,你有什麼疑問?」
獄寺沒馬上作聲回答。他側著頭不直接看我,一會兒後才說:「為什麼你要消滅整個家族?我們只需要從卡洛瓦首領套出消息而已不是嗎?」
城島在一邊冷嗤。柿本靠在牆邊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一語。庫洛姆則隔了點距離挑張椅子坐下。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你明白的吧?這只是一個原則問題。」
以牙還牙,多麼的義大利啊。卡洛瓦對我們造成什麼損傷,外面很多隻眼睛在看。現在很多事都在同時進行,而其中一件就是重新建立彭哥列的威信,這次事件讓默默無名的卡洛瓦家族聲名大噪,也讓一直在金字塔頂端的彭哥列地位產生動搖,在各式各樣黑手黨出沒的場合中,到處都是討論的聲音。輿論只是個起頭,至於彭哥列各產業這幾天營運問題不大,卻讓許多未來合夥人產生質疑,許多張這幾天簽訂的契約,是看在過去彭哥列的照顧份上而沒延期。信任我們的人仍然信任我們,只怕謠言阻斷未來的機會以及損壞長年建立的穩固形象,再說呢,刻意製造出的擾人謠言仍源源不絕。
如此罷了,得在火勢造成災難前以水潑熄,儘管火苗尚未完全熄滅。
義大利裔、在黑手黨家族出生的獄寺怎麼會不明白。不為家族利益、復仇也勢在必行,只差在或大或小。就因為一個荒唐的義大利傳統好好一個家族數十人一夕全滅,我也覺得很好笑,但這就是遊戲規則,規則也就是意料之內,連外界都不會對這結果有什麼意外,甚至會感到心安。
明明了解得很卻還是想找個對象來責怪。
還是太意氣用事。我刻意讓庫洛姆三人留下,只是不想讓整件事情看起來太偏袒。
獄寺這才轉過頭來看著我。那雙翡翠綠的眼睛,總是一如夏日草原般盈滿笑意,此時烏雲陰霾。這讓我難過不已,為什麼我們從來沒討論過這種事呢。
他的雙唇開合,一些字句從他嘴邊流洩。
「既然是首領下的命令⋯⋯那我也沒什麼好抱怨。」
那瞬間我以為他要問的是:京子值這麼多條人命嗎?
幾乎失笑。
「⋯很好。那麼開始報告吧。」我想這句話我是笑著說的。
獄寺用最快的速度報告完他負責的部分即離開會議廳,關門聲輕悄且無力。輪到在旁邊冷眼許久的柿本,時間稍微花得比較久一點。庫洛姆還阻止了幾次坐在身邊想打呵欠的城島。與柿本稍微商討了近日物流運輸的帳目後,時間也接近日暮西山,柿本拖走吵著要吃什麼晚餐的城島離開,只留下因為無聊正在觀察自己指甲的庫洛姆。
「呵呵,終於有時間與Boss獨處了。」
將留至腰際的飄逸藍髮撥到身後,庫洛姆從座位站起向我走來。
由女人變成男人,就算過了十年這戲劇感十足的畫面還是百看不厭哪。
沒了女人優雅,骸大肆張狂的笑容取而代之。
離開會議廳,經過幾條秘密走廊後,我與骸一同走向通往地下的專用電梯。
「今天也算大開眼界哦,彭哥列閣下傷了小粉絲纖細的心呀。」
「⋯⋯別挖苦我了。」我白他一眼。「人還是沒找到嗎?」
「很可惜。我也對那傢伙很抱歉。」骸的表情完全口是心非。「好歹他也是個家族首領啊。」
走進電梯,骸舉起手按了目標樓層的按鈕。
我現在才注意到骸手腕上銀製手鍊,串著精緻小巧的綴飾,從巴黎鐵塔、紅色舞鞋到金色骷髏。還真是庫洛姆、不、六道骸的風格啊,連飾品都可以那麼多重人格。
「這個啊?庫洛姆的小女孩玩意。」骸微微轉動手腕,使手鍊上的綴飾反射不同角度的色澤。「上次去美國順道買回來送給她的驚喜。偷偷藏在行李箱回國後她才發現的呢。」
「想不到你還挺有心思。」
「不是心思而是一種情趣的討好。不像某人,女人是要拿來寵愛的嘛。」若有所指的諷刺。
「就說別挖苦我了。」
骸笑得彷彿世界末日也與他無關。
真拿他沒有辦法。與骸討論女人是件很蠢的事情,既不能純粹將庫洛姆當作骸的戀人,也不能只當作他憐愛的寵物。就像也無法討論他與彭哥列家族之間的關係,從沒吻過我的大空戒指,但十幾年下來他仍姑且擔起霧之守護者的職責。稱之「姑且」是有點難聽,「認命」或者勉強可以,我從來都弄不懂他究竟為什麼還待在我身邊。也許他是需要我的,彭哥列是個無神的集體信仰,他在這裡可以活得好好的,不必再去想像任何可能性的失去。
會是這麼脆弱的理由嗎?依附著我、看不見任何野心的骸,曾經那麼憎恨黑手黨、隻身一人的骸,也有需要保護的事物。
閒聊不到幾句,不疾不徐的電梯也來到了地底。地面以上的彭哥列宅邸是座歷史悠久的古堡,地底下卻是不折不扣的擁有大量武器與裝置的軍事基地,在基地的深處,一扇不起眼的門,經過眼球掃描確認身分後,我們來到一個偌大的房間──彭哥列的地下監獄。我們要接觸的這位俘虜雖然有點身分地位,但骸並無給予他特殊待遇,經過幾個一般牢房就到了,他被擱置在一般單人牢房當中,強化玻璃後的被俘者,四肢被特製的金屬鍊銬在牆上,破碎的布條掛在肩邊與腰際,因太多血痕與燒焦的痕跡而看不出原先在胸口刺青的圖案,左邊小腿脛骨碎裂使身體有點不自然傾斜,儘管溼膩黑髮也遮不住臉部嚴重的紫黑瘀青,還是可以清楚辨識他原先三十來歲俊秀的臉龐。大概藥效未過還沒從昏迷醒來,骸一根手指的指示下,跟從的警衛拿了一桶水潑了過去。男人像是被凍醒很快抬起頭,一時擺脫不了殘有的暈眩感,又漸漸垂下搖晃著頭。警衛拍了拍男人的臉,男人才緩緩張開眼注意到一旁的我們。
「又見面了唷,卡洛瓦先生。」
骸笑笑的打聲招呼,沒有溫度的笑。
「又是你嗎?六道⋯⋯」卡洛瓦孱弱堅硬的視線從骸到我身上。
「以及、彭⋯⋯哥⋯列?」
妻女被神秘脅持,被人利用完整個家族又遭致毀滅。只剩下條小命了。這男人似乎沒比我好到哪裡去。
男人連哭泣都做不到的疲憊雙眼,宛如一則牢不可摧的世紀末預言。
看著這仍深愛妻子的男人,我忽然知道,我已經無法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了。
一個人究竟要失去多少才會如此覺悟。
離開牢獄後與骸分手,又在軍事基地與山本碰面詳談彭哥列宅邸如何加強防禦。差點忘記,昨天清晨雲雀一從柏林回來,就接替了山本與軍火商協調的職責(不熟悉這塊的山本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也有必要與他碰個面。
回到辦公室已經將近子夜。辦公室的沙發是我最近窩身之處,如今上面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成熟男子,宣告我這天還沒結束。黑色絲質禮帽放在臉上,他一個翻身就讓帽子從臉上跌下,而一手又很靈巧地在摔撞地板時穩穩勾住。
我拉鬆領口,打開窗戶透透夜風。從身後傳來里包恩伸懶腰的聲音,他像個睡完午覺的六歲孩子滿足地呼著氣。
「卡洛瓦還是不肯說出?」
「嗯。」
「然後?」
「就算他不說,對方大概也不會饒過他妻女性命。」
「還相信著對方當初的承諾嗎?」
「誰知道呢,說不定只是懷抱著希望而已。」
不是不能猜測對方給了他什麼條件:只要好好保密就能留下活口。
這是一個虛幻的希望,卡洛瓦仍死命攀附於此。
他不相信只要說出一個名字我們就能從對方手中搶回他人生最後唯一的財產。是這樣子嗎,對方強大到連彭哥列都不值得信任。
夜空中星星沒有幾顆。從前的童話故事說,人們死掉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照耀與守護還活著的家人。實際上,真正的現實則是,他殺而亡的屍體會被兇手丟進河裡,或某個垃圾掩埋場,或任何地方,這決定了屍體最後死亡的模樣。晚年病逝與自殺的人們稍微好一點,屍身大多數能維持完整,還能棲身於一個有名有目的墳墓,當然前提是有家人處理後事。
我仰望著窗外沒有星星的天空。拂面而過的冬日寒風太過清冷。
轉過身來,里包恩正靠坐在公事桌邊,點了一根菸來抽。
「他沒給我名字,那當初殺掉卡洛瓦全家又有什麼用。」我不耐地低咳幾聲。
「怎麼,蠢綱?覺得良心發現了嗎?」
「不⋯只是在想這麼做是不是野蠻了一點。」
「野蠻。」里包恩說。
他走到我身邊,挑起我的下巴,當面對我吹了一口煙,嗆得我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你忘記了嗎?我說過有仇必報是這整個圈子的運行原則。」
「仇恨不過是拿來宣揚權勢的工具。」
我用力推開他的手。
里包恩舉著雙手退後一步。指間還夾著菸,分不出嘲弄還是關心的沉穩聲調,他又開口:「真不知道該說這是你的優點還是缺點。」
「什麼意思?」
「果斷地下達命令後⋯對自己的道德審問。」
「你認為這樣不應該?」
里包恩聳肩。「沒有人說反省不應該。只是在你找到出口前,很有可能懺悔會先拖垮你的心智。」
「我、我沒有什麼懺悔⋯⋯」
「真是的,比獄寺那傢伙還糟糕吶。」
⋯⋯好打擊的一句話。
「算了,明天再談。」里包恩彎腰拿起掛在角落沙發的西裝。「蠢綱也不要繼續睡在這兒,要是早上有人敲門可就難看了。要怎麼邋遢是你自己的事,但多少也顧一下彭哥列尊貴的頭銜吧。」
臨走前還不忘囑咐這麼一句,該不會這才是里包恩來這的目的吧。
我想向他道聲晚安,只可惜話還沒傳出去,他就已經把門關上。
里包恩勸我回自己的房間睡,可是那裡沒有京子啊。
如果今夜我做了惡夢,又有誰能安撫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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