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5
這天晚上的結束跟平日沒有太大差別。態度回復俐落的巴吉爾接下整理了平宅邸的差事。我看見獄寺的手伸過來,但最後被山本擋下,我對他們說了一句:「沒事,先這樣吧。」山本說他少了一個酒伴,掩飾著沉痛的鎮靜安撫了我。獄寺的眼角隱藏不住悲傷,臨走前我拍了拍他的肩,像了平大哥曾經做過的那樣,儘管難過,獄寺自然反應對我來說卻是種欣慰,無論如何我都不想看見他太過壓抑。後來我花了點時間聽取雲雀的軍火報告,雲雀的鐵血手腕擺平了與俄國費斯可家族原本進展有點受滯的交易。看不出來雲雀學長與平日有何異同,但有他在身邊讓我少擔心很多事。
回彭哥列宅後我沾枕即眠,累到實在哭不出來了。
在早上五點自動醒來。我陷在枕頭裡,感覺京子的香氣快消失了。一手扒來床頭上的手機,有新簡訊的提示,幾個小時前將尼二傳來的。
是一張女人的照片。
照片裡,身著白色背心裙的京子上了手銬,緊閉雙眼躺在床上,像是睡著。
這是當時殺手給了平大哥看的照片。將尼二在照片下如此註明。
天快蒙蒙亮了。我翻身將自己埋進床單當中,手機幾乎揉進胸口,不想面對門窗,淡薄酸澀的陽光會灼傷我的雙眼。
了平大哥走後我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隔天早上九點的臨時會議。大部分的高層幹部都有到場,雷守不在,與晴守各有幹部代表。彭哥列晴守死亡的消息不用多久就會傳出去,問題不在於能否壓下外界風聲,這種在酒吧的暗殺大概會被傳成私人恩怨或者就此成為一樁懸案,如何引人遐思都無所謂,只要未暴露真相就好。必須安撫的,還是內部的人心。了平負責的工作必須重新安排,從屬霧守的柿本還是得退下臨時職位,獄寺二話不說一把包下所有物流,負責指派原本晴守部下處理執行,獄寺與了平畢竟過去合作十分緊密,比起代職的柿本,晴守部下也較能歸順獄寺,由他全權調配與監督,還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知道那幾乎加重獄寺的工作量快三分之二,但這就是獄寺對了平的一番心意,我沒有反對。其他幹部則重新分配了平其餘部分工作。在這方面,彭哥列不過是失去了一個重要人手的大型財團,走了一個人,還有大把人要照顧,就算崩毀掉一點點也必須趕快補救,如此同舟共濟,家族般如此運作著。
開會已經一個半鐘頭,中間休息十五分鐘。
一群男人走到花園鬆弛筋骨。部下的部下三三兩兩一群,坐著閒聊。庫洛姆三人不知道上哪去。飲水器邊獄寺正在跟夏馬爾鬥嘴。雲雀正坐在窗臺上閉眼小憩,不知者還以為他是毫無戒備的小鳥。坐我身邊的里包恩將帽子蓋住臉睡著了,這點真是十年如一日,無論他人在哪裡都能瞬間進入夢鄉。我跟山本要了一支菸,但他把整個菸盒給了我。
「萬寶路的濃菸⋯這是昨天獄寺的菸嗎?山本這兩年一般是抽駱駝牌的吧。」
「哦?」山本張著眼睛,有點驚訝。「阿綱注意的真細。」
還真是隨便就塞給我了。我點起菸。好久沒抽,開會讓我腦袋像堵了硬塊,平時不碰的尼古丁現在嚐起來格外美味。
「這幾天除了公事,沒怎麼跟你們說說閒話呢。」
「獄寺非常寂寞喔。」
「喂喂⋯⋯」我瞄了一下不遠處踩在落葉上的獄寺。「有你在他身邊嘛。」
「怎麼說的好像我要替他負責呢。」
「才不是呢。前幾天感覺他不太看開,今天似乎有好一點了?」
「你不知道,昨天哭得非常慘哪。」
「咦?你這麼輕易就對我說他大哭的事嗎?」
「因為阿綱很想知道嘛。」山本洋洋得意地歪起笑容。「看他那樣子,說真的,不知不覺中還是有點依賴我吧?」
這山本。我沒辦法不佩服他了,我笑著回答:「這種事情你還真有自覺。」
夏馬爾不在了,八成到室內跟女部下搭訕去。
獄寺跑過來。「首領!」
「唷。」山本舉手招呼。
「等一下會議結束要不要一起吃午餐?」顯然完全無視山本。
我搖頭。「我也很想,但還有藍波那小子等著我呢。」
「⋯⋯唉。惹事生非的蠢牛。」收起一點笑意,獄寺難掩落寞。「首領抱歉,算我失言⋯⋯」
「哈?這不至於失言啦。」
「對嘛。阿綱跟小鬼要去處理麻煩的牛老頭欸。我陪你吃如何?」
「找你不如找雲雀⋯⋯」
「什麼啊!」講一講兩個人又開始無意義吵起來了。
十五分鐘很快結束。里包恩準時清醒拿開帽子,他說一張眼就看到我們幾個人在吵鬧實在很不爽,要不是要開會早就給我們一人一顆糖果子彈,他這話說的超乎理性。
休息結束眾人回到會議廳。
第二階段,是討論昨晚在外對了平的追蹤報告,與事件過程的推敲。
光靠這次事件還無法尋找白蘭定位,只是必須藉這次來討論白蘭處理事情的方式。
首先是,了平口袋中手機早在當晚就被殺手損毀,好以消除任何追溯源頭的痕跡。山本根據那三通人工來電提示的地點做了調查沒有太大發現,位置在一條繁盛大街的斑馬線中央,不是不能想像那畫面,了平從某個路人手中獲得了對方提供的手機。也僅只於此,了平的氣息從此消失。聽山本與獄寺當時的追蹤報告,的確有些人在一些地方見過類似了平的人,看起來了平當時在街頭繞了幾個圈子,應該是配合對方指示好甩開彭哥列的追蹤,最後才去藍波的酒吧。
獄寺將酒吧的閉路調出來,放大投影。這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整間會議室只剩錄影畫面裡人潮傳來煽情的無聲包圍當場緊繃的沉默。觀看不平凡的死亡過程,很有意思的說法,儘管死亡對黑手黨來說不是相當常見的嗎。我一邊思索這種感覺一邊看著黑白螢幕裡的了平走進酒吧。
這是一間我們都很熟的店。這間店平常雖以loungebar型態低調經營,但每兩個星期的特定星期四會弄成類似夜店的熱鬧形式,請樂團來表演或者有主題的大型派對。這主題日是今年初藍波提出的主意,乍聽很胡鬧但營造起來又不降低格調,引來外界不少看頭,彭哥列的幾個高層幹部,包括我,都很喜歡來這裡。
昨天剛好是這個人滿為患的日子。穿著連帽外套的了平大哥,戴著一副他平常不會使用的墨鏡,稍微張望一下,這間酒吧他自己也很熟,他裝作來過幾次的客人,但姿態一點也不做作。既不搶眼,也不讓認識的人一眼認出。包廂裡跟女人調笑的藍波絲毫未覺。
聽了下手機,大哥沒有走向吧台。這個時間點我們已經展開了平的追查,也許了平從剛才的電話收到風聲,所以沒有靠近酒保所在的吧台。酒吧場地中間有個小小的舞台,一名鼓手外加兩名電子小提琴樂手在上面拉出黑白色的狂風暴雨。大哥只靠在牆邊附近,像一個正在聽音樂的普通客人,一分鐘後又拿起手機來聽。
藍波從女人身邊離開…擠進人群往吧台而去,看樣子是要去拿酒。沒多久他手上多了幾杯高腳杯。嗯?發現大哥了?看樣子像要往大哥方向走去。
大哥先是拿掉墨鏡,才掛掉手機,轉身要走,他轉身的步調很慢,這些種種應該是聽取了對方指示才動作。
忽然大哥腳步停住,有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孩走到他面前,大哥背影擋住了鏡頭,猜不出兩人交談內容,交談沒多久,大哥忽地往前傾。男孩走開後,沒了重心的大哥倒下,身邊男女大概以為是喝醉倒地的男子不太大驚小怪,直到黑色的液體以大哥為中心蔓延開來,黏膩的地板才引起四周混亂。
另一台方向的一樓閉路。年輕男孩手上拿支折疊式手機,將螢幕面對大哥像在展示什麼,大哥忽然表情惶恐,站姿僵硬,一秒後大哥雙眼圓睜,中槍向前倒在男孩肩上。年輕男孩在大哥身上摸出手機,當場毀壞手邊兩支手機後轉身離開,大哥倒在地上。
二樓的閉路。槍從上方射來,槍手坐在二樓,安裝消聲器的槍枝貼在桌面下,動了幾根手指而已。
整件事發生不到三分鐘,藍波這孩子隔了一大片人海遠觀大哥倒下,兩支酒杯從手中掉落在地。
有兩個男人繞到藍波身邊,糾纏了一陣,三人並行往吧台後方而去。
放大解析度後的那支手機螢幕,將尼二已經事先傳給我,會議中只提到螢幕裡有尚且存活的京子照片⋯⋯沒有必要將其公佈。
最後,根據男孩嘴型張合,資訊部模擬出唯一有用的句子是:
「白蘭與京子向你問候哦,彭、哥、列。」
槍手事後被抓住也沒有逃走,聲稱這次白蘭大人玩得很開心。而年輕男孩原想逃之夭夭,但後來仍被獄寺部下逮個正著。
光用幾支手機就能玩成這樣,既隱蔽又極有耐性的暗殺,這很不像白蘭過去誇張的風格⋯⋯但挑在藍波的地方執行,手機照片,利用殺手傳遞的挑釁。
五年前白蘭從復仇者監獄消失,五年後用這種設計精巧的方式向我問好。
是嗎,十五年前還是孩子的我穿越時空將白蘭關進牢獄,當時的選擇太過善良?
或者說,白蘭等於來自過去遺留的禍根,我必須張開雙臂迎接的復仇者?
這問題我暫時還不能明白。
會議結束,吩咐完幾件公事,我與難得出席會議的里包恩坐上轎車離開。
駕駛座上摸著方向盤的里包恩開口。我又點起了一根萬寶路。
「了平自願擔任傳遞消息的死亡使者啊,該說是了不起呢⋯還是魯莽呢。」
「我只知道他不是魯莽。」
「大概以為自己有機會活下來吧。」
「『大概』。里包恩,這可不是你會使用的詞彙。」
「死亡嘛,就算是我也不能輕鬆對待。尤其是自己送上門的。」他隨便地將槍放在前面。「瞧得出來吧,了平那傢伙從來不懂得留給自己後路。考考你,那是為什麼?」
了平信我也信他自己。這有什麼好考的。那種無條件信任太珍貴了。
「⋯⋯你這樣問豈不是逼我承認自己的無能。」
里包恩轉過頭看我,平板表情出現裂痕。
「啊?噗、哈哈哈——」
不是吧。里包恩這時候也能將我的失敗當笑話。
上一次看見里包恩大笑又是什麼時候?藍波生日那天他把他整這麼慘我也沒看到他笑成這樣。雖然里包恩總是面帶微笑,但那種忍俊不禁的大笑,說起來比雲雀學長還難見到。
「笑什麼⋯⋯麻煩你專心開車吧里包恩。」
「我可是認真在問你的啊蠢綱。來吧,分析一下了平想法。」
那種在上者的口吻,里包恩惡劣的興趣。要我分析動機也是他最愛的環節之一。
「那你也別無視我的認真。」我吸了一口菸,慢慢的向窗外吐出。「我認為了平不想看見其他人取代他赴死亡之約,再來像你說的,他那十年不見一絲減退的勝者自信⋯⋯所以臨死前才說⋯⋯」
如果到最後彭哥列只有我一個人陣亡,那我也算贏的極限光榮。
光榮,那始終是了平需要的生存價值麼。
是否真的得獻上羔羊當作真相的祭禮?以了平個性考慮,或許他沒想得太深,又或許只是不能坐視不管,誘餌在電話中說的很明白:「你是這次精挑細選的人,彭哥列晴守,如果不願意的話,我會改以連絡其他候選者的。」
什麼候選者的,多可笑的言詞。
了平沒有敏銳地發現,這種不明不白的說話方式,將癲狂前的白蘭藏在這有序又破碎的人工發音之下。
「哦?聽起來只像是一個人胡思亂想後就衝上前了啊。」
「就算胡思亂想好了他的親妹妹被抓走你又要他多冷靜?」
「簡直太不冷靜了。但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自由哦?」
自願赴死,是自由。相信首領能力,是自由。以死亡證明自己,是自由。
你不能為所有人的生命負責。這句提醒里包恩已經說了上百次有餘。你也做不到完全「控制」他們。
我並沒有把事情弄得很複雜,只是想讓所有人都留在我身邊,我這樣想不對嗎?⋯⋯我命巴吉爾替我照顧了平,但最後了平仍一意孤行,昨天早上在拳擊場我的那些悲傷呢?他看不出來我有多需要他?不能讓京子這件事只由我一人承擔就好了嗎?里包恩提供給軟弱領導者的忠告一直都很正確,當聽到了平大哥出事的當下,我只自私地想到,怎麼辦,以後再也不能向大哥撒嬌了。
「連拳擊與自己的人生都可以拋棄,當時了平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吧?你應該很了解,阿綱。」里包恩說這句話時表情不大。「如此大費周章的背後,誰都有一個目的,就連白蘭也不例外。」
「⋯⋯若非必要,我才不想理會白蘭想法。他算什麼東西?我根本不想把他算進我的人生之內。」
里包恩聽著我孩子氣的回應又笑了出來。
我懂他的意思,但我無法像他這麼寬闊地看待整件事。
他不知道昨夜在醫療部的情形,大哥如何用盡最後一口氣在我耳邊低喃:
把京子帶回來。
其實只有這句話最重要。明明方向如此簡單。
090924(待續)
身患憂鬱症的黑社會老大(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