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的愛。長谷川/春田。 前篇在此,兩篇關聯不大,可以獨立閱讀
在新宿站送走長谷川那晚,春田搭上同樣路線回家。
同樣二十分鐘車程。同樣的兩房一廳一廚公寓。
久違地在浴缸裡泡了熱水。溫度有些高時,他也不管了直接伸腳下水,包圍自己的熱水安撫全身上下躁動不安的細胞,太舒服太滿足了,差點睡著。
水也沒放,頭也沒吹,套上睡衣,睡房燈沒開,春田摸黑倒入床裡。
⋯長谷人到家鄉了嗎。
他抓來剛剛一回家丟在床頭的手機。
螢幕冷光刺人,卻靜悄悄的,沒任何通知。
點入綠色符號→長谷川幸也
長谷川:『今晚何時回來?』
長谷川:『⋯喝酒去了?』
長谷川:『前輩不答我,喝嗨了是吧?跟誰去喝?』
長谷川:『⋯⋯我問過飛鳥前輩了。你們需要我的話,盡量打電話給我,我會在家裡等你。』
這是自己醉到不醒人事的那天?怎麼之後又沒繼續對話?
春田手指靜靜懸在五十音符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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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老家最近的那火車站,小的只給幾平方呎,站滿三個人就嫌跼促了。平均一年沒多少人會站這兒實際使用這方吋,火車一般也不費多少時間停留,老舊火車高響鳴笛再度落力拖長長的車體而去,停下來時也像貪晌片刻吐納氣息。這麼說鐵路公司當年派人來談蓋鐵路這事,就結果來說,鄉里委員會決定其實也不能說是小氣。
去年也是,長谷川一個人孤伶伶在此下車。
長谷川家在田野的正中央。出了站沿偌大的柏油大道走上片刻,再轉進田間小路。
行李箱輪子發出再多的牢騷也得耐著性子陪主人走完那條乾巴巴的小俓,頭上滿天浩瀚星斗延展融入了那條寬廣的地平線,深夜中田野混著肥料與乾草的氣息清晰得不可思議。平日看慣東京摩天高樓相爭遮去天空,回來過去住了十多年的鄉下,明明是真實的景像在他眼裡卻多了份不可靠。
那裡有他名為長谷川的家。
門旁掛的那盞燈籠隨風輕輕搖曳,還是他高中畢業那年村長過年送給他們的。原先喜氣洋洋,紅通通的朱漆幾年經不起日曬雨淋褪了色後就成了慘白的粉。每年回來看著都想拿什麼戳爛。光是看看就會思及父親那不怒而威的佛面。
長谷川拉停行李箱。
做了一次很深的呼吸⋯好吧,再做第二次。
想著是否做第三次時,眼前木門劃破空氣,兀然拉開。
面龐黝黑如炭的年長者,上頭兩條細長的眼,一下也沒眨。自己比父親還高大,但長谷川雙腳像往地面打了樁而動彈不得。
「爸⋯我、我回——」
「⋯孩子他媽。」
男人踩著木屐往裡頭去,光禿禿的冬夜裡一聲聲敲擊沙地,聽著耳裡特別刺痛。
離家七年了啊。他早在念大學那些年就悵然放棄說服父母,自己還肯回來不就表示至少能力所及盡了點孝。
長谷川站在老家門口等待滿臉笑容的母親出來迎接,獲得母親那句親暱的「回來啦幸也。」這咒語前,他絕不敢踏入這塊地盤。年年往復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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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谷川自小就與父親感情不好。父親就像大部份的日本農民,過慣了貧窮的苦日子,耕田時像頭牛,回家時又像雷打不動的大樹般肅穆寡言。
小時候若母親不在家,只剩父親默默耕耘的那塊田總是靜的可怕,長谷川恨不得跑到另一塊田地找同齡孩子玩耍,但父親總是要他下土幫忙,好幾次夏天都中了暑,壓壞那些父親辛苦植入的秧苗,一臉埋進濕氣騷鼻的土壤裡,任由彷彿永恆的蟬鳴湮沒他的意識。父親曾為此追著他打。
長谷川皮膚天生白皙,這遺傳自母親,怎麼曬都曬不黑。最早有些淺褐質感的膚色到東京第一年就完全白回來。
父親從來不認同他。家中唯一的獨生子不像農民的小孩,在這村說出去真是笑死人。
高三那年沒與父母親商量自己就報考東京的公立大學視覺設計系,後來與家人報告考上時,母親反倒是開心的。我們家幸也是有那能力上京去呢,一見鄉親就不放過機會曬曬自己兒子。那時父親從頭未發一語,長谷川心裡明白,他氣自己沒經過他大人同意就決定未來⋯唔不過這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老爸害羞著,一定也是以你為榮。」母親曾這麼說。
老傢伙大概連視覺設計代表什麼也不曉得,說不定以為他在東京揮動畫筆當藝術家。
家族這種純屬形而上的鎖鍊,以血緣與曾經投資自己身上的金錢成本煉成,只要切斷就什麼也不是了吧。沒有想像中困難,這是在網路上訂購車票時就可以決定的事,每年年底長谷川經常考慮,如果車票太貴就不買了。電話也直接預設未接來電,省去麻煩的對話。
想歸想,長谷川沒這麼做過。每年他還是會記得提前買票,準備好東京百貨公司底下販賣的精緻甜點。
盡孝無非好聽話。很多人沒有膽量回鄉,他則是情況反過來而已。一年一次的問親,不上不下的狀態,就足夠扮成他起碼能對自己交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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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記得去超市,但我忘了買牛奶,抱歉抱歉!』
長谷川:『⋯前輩真是不可靠。那明天咖啡就不要哭沒牛奶可加囉?』
我:『(哭哭)』
長谷川:『前輩好噁心。不要用顏文字啦!』
我:『(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長谷川:『⋯請停止洗版,我要去廁所吐了。』
我:『好過份啊長谷川君!』
長谷川:『前輩你人到哪了?』
我:『在我們家前面那巷口了。』
長谷川:『那你慢慢來吧,我下去找你。』
我:『喔。』
我:『呃不對,怎麼了?』
長谷川:『拜託你買了很多東西吧?重不重?』
長谷川:『快感謝我這貼心的後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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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回頭往上瀏覽多少與長谷川的對話紀錄後就深深睡著了,醒來時從背下摸出手機,難怪一整晚淺意識嗑碰著哪裡睡不安穩。春田抓著鳥巢般的亂髮進浴室盥洗。早餐是長谷川昨晚放在冰箱裡預備好的三明治,與一盒洗好的巨峰葡萄。咖啡只能自己來,都笨手笨腳照包裝袋上說明做了,結果泡出來味道仍是太淡。
大年元旦春田單獨一人坐在餐桌前,悠悠閒閒,時光漫長,窗外天清氣朗,熬了整個冬天終於綻放的臘梅,寒霜襯托下盡顯嬌貴,成群的小鳥棲枝啼歌。這種日子非常適合出外走走。
春田面對餐桌對面空蕩蕩的椅子。⋯忽然詩情畫意起來還能不能好了。
該說是因為剛結束完年底前積壓的工作量,還是昨晚回應部長的告白到橋上長谷川⋯
不知怎的嘆了一口氣。去年自己是怎麼度過這過年假期的⋯健身房肯定停止營業⋯那麼,去Tsutaya租超級英雄片回來,餓了上超商隨便解決,睡前喝點平日喝不起的純麥威士忌,放以前最喜歡的SPEED聽聽,賽高!乾脆今年也這樣子過吧。一如往年黃金單身漢的生活之道。
下好決定時電話響了聲訊息通知。
啊長谷長谷——他衝進房間內查看還在充電的手機。
母:『創一獎,新年快樂!今年依舊沒有女友的生活幸福嗎?媽媽與中島先生在川越等你哦wwww』
什麼啊這麼早就來秀恩愛?為什麼知道他沒女友?還有怎麼一年過去老媽還是沒交代中島先生到底是誰啊!!死都不要去川越那個觀光地區,神社什麼的一定人潮擁擠到不要命啊!
嗶。訊息通知,還是老媽子。
母:『偶爾也過來讓媽媽知道創一活得好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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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廳沙發躺了一早上的結果是,春田現身新宿站鬼使神差在賣票機前買了特急票。事到如今,也不必否認耐不住寂寞的自己,心裡多少也想知道神秘的中島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下午來到川越,拜過年之賜商家營業數量不多,不算出乎自己預料,但前來朝聖古蹟的人群仍是不少,更不用提附近的大神社,遠遠看過去那密集人潮似乎可以隨時撞斷鳥居。
坐落在商店街尾端的咖啡廳,對比附近有小江戶著稱的古早街景,落地窗的透明外觀簡直時髦得不像話。春田沒進店裡,隔著玻璃門,他看見母親在小小店面中忙進忙出,櫃檯裡只有個年紀與他相當的男人正在製作咖啡。母親與過去無異,心寬體胖,衣裝混合少女心與八零年代的百變風格,待客時笑得快咧到耳邊,勤快服務著年紀多半只有她一半的顧客。
春田心裡有些騷動,不大願意這時間呼喚母親,同時也說不上來這疙瘩是出自什麼。他想著是不是要晚點,母親已經朝他熱情的揮手了。春田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穿過自動門,母親也不辜負他期待出口大喊「創一獎~~!!!」全世界投射好奇或鄙夷目光,拱著母親上前而來。
哈茲咖西⋯母親都在這一年了怎麼還是不懂服務業的基礎應對啊。好想死,特後悔,超丟臉,剛剛幹嘛進來啊!您先忙待會再來叨擾的藉口沒說完,春田轉身要逃跑之際就讓母親神奇的蠻力給逮住,押住肩強迫在空位上坐下,強迫點了杯自己不怎麼想喝但據說很有名的香草拿鐵。
『等等捏,待會再來好好招呼顧客大人。』母親的聲音甜如糖蜜。
四周人開始竊竊私語,奇怪的眼神來回交替於他與母親。
母親視若無睹又異常自信地繼續忙碌,來回在吧台與外場間端盤點單。
——母親大人饒了我吧!
春田低頭抓亂了早上才整理好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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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媽,這些人,是誰?」
早上八點吃完母親準備的豐盛早餐後,父親也早早出去照顧他需要日日關懷的菜苗們,長谷川坐在客廳矮桌前觀賞新年特別節目,母親就在他面前展開數張年輕女孩們的相片。
這女孩可愛嗎?那女孩很清秀又知書達禮。東一句西一句批評著。
「這些女孩子是媽媽到處收集來的情報啊!她們都是住在離這裡不遠很乖的女生,幸也你看看哪個順眼跟媽媽說,立刻替你安排。」
長谷川隨意瀏覽那些照片。現在什麼年代了還特地洗出來,母親也真是的。
「哪一個都很可愛⋯」其中一位還是與他同屆高中的女同學,連正常交談都說不上可能的對象。
「貪心就不好了,幸也先選一個出來吧?」
「我說媽,我⋯目前沒有想跟女孩子交往的心情,妳一直都知道的吧?」
母親置若罔聞。「啊!這個,」她指出其中一張。「媽媽很喜歡她,昨天在鎮上也有看到她唷,今天有可能會替家裡過來我們家拿些莧菜回去。到時候你們兩認識認識吧?她年紀比你小,別忘記了。」
再怎麼強調拒絕的意願,母親裝傻的功夫了當沒有洩漏一絲縫隙。任何時刻都這樣子了,母親求好心切的心態始終如一,時間無情添增了母親臉上的皺紋,但除此外一切與過去沒有任何差異。
下午,少女如約到訪。少女與母親問好,母親順勢就說,彩香走了一段路也累了吧,在我們家喝杯茶再走。名為彩香的少女就這樣讓母親留在客廳了,女孩視線射來時,長谷川依舊沒心沒肺維持矮桌前盤腿的姿勢。他想乾脆就這樣失禮地打發女孩子吧,母親忘了什麼似的從廚房走出來瞪了眼長谷川,沒法子只好站起來與女孩子做簡單的自我介紹。
「請問我可以坐這兒嗎?」女孩子問。照片裡的清湯掛麵在現實中是俏麗的黑色捲髮,帶笑的雙眼藏著機伶,膚色雪一般嬌嫩,全身穿著透露出追著東京都外縣市才有的過季潮流。
女孩子是很可愛。
⋯如果巨乳的話就是前輩眼中的極品了。
長谷川壓下唇邊的笑意,向少女含糊地點了點頭。
女孩子輕輕坐下,避免裙子產生摺痕也小心收到臀下,手指勾髮鬢到耳後,舉手投足充滿女性氣息。兩人一言不發看電視上搞笑藝人鬧出滑稽笑話,而母親早不知哪裡去了。
家裡的門關得緊緊,強風穿過田地不時襲來撞擊鐵窗與木門。
長谷川沒什麼心思看電視了,視線落在桌上的手機,想著真想打開手機查看前輩的照片啊,或是該傳個訊息給前輩。桌旁的彩香忽然因為電視節目而大聲笑了。
「啊抱歉!」電視藝人說了句什麼,彩香再次忍不住笑出來。
「沒什麼。」
「太好笑了所以忍不住⋯」女孩子擦了下眼淚。「真的抱歉,長谷川學長。」
長谷川轉過頭來。「不好意思,請問妳剛剛稱呼我什麼?」
「長谷川學長啊。」彩香歪首,一臉心生疑惑。「我們是同一所高中的。」
「但是⋯你小我三歲吧?我畢業後就沒回去學校⋯」
「學長不知道嗎?你超有名的,你畢業那年很多人在說你的事情呢,誰聽過都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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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田:『長谷,我今天晚上不吃晚餐了,我要與飛鳥留公司加班。』
我:『?』
春田:『明天我們部門有個緊急報告,需要我們兩人一同簡報,麻煩死了!』
春田:『氣死啦,六點多了,決定與飛鳥去樓下拉麵店吃個過癮。』
春田:『長谷?』
春田:『吶?這麼晚了也沒你回覆,你沒收到訊息?』
我:『剛剛收到了。前輩回家小心點。』
特地做的唐揚炸雞都冷了。長谷川手持刀叉,看著桌上一應具全的菜色。
叉了一塊放入嘴裡。
⋯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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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果然是觀光地區?人潮幾乎永無止息。母親豐腴的體態,居然也能在狹窄的坐位間橫行無阻。吧檯裡的年輕咖啡師沖出的咖啡口感很好,不會過於甜膩,齒頰留香。後來母親端上一道甜點,低糖度的千層蛋糕,與香草拿鐵搭配恰到好處。
這味道或許長谷也會喜歡⋯春田已不想數今天是第幾回想起自己的後輩。
春田無聊打開手機,昨晚看了很久自己過去與他的對話,十分日常瑣碎也無法藉此確認對方對他懷有特殊情感的可能性。本來也是,與這人天天見面,想說什麼一般就等到回家再說,用不著透過通訊軟體。所有對話只存在自己的大腦記憶區中,遺忘了也就這樣消失了,年齡隨時間增長記憶力也會越來越靠不住。通訊軟體倒是一字不差,以秒為單位紀錄彼此你來我往。科技的進步還真是能為人類的歷史行為提供證據與檢索。
轉回最新對話畫面。
長谷現在⋯
店裡氣氛終於和緩下來,母親收起圍裙,坐到春田面前。
「母親您辛苦了。」春田故作姿態向母親問候。
「辛苦是辛苦。」母親笑著說:「但是再辛苦也是值得。」
「哈?我才想說老媽妳待在家好好的,學什麼年輕人到咖啡店打工。」
「因為中島先生說願意與我一起開展新事業,媽媽我很開心啊!咖啡廳一直是媽媽的夢想,創一到現在還不明白?」
「我從來沒聽妳說過好嗎?」
「媽媽以前不是三天兩頭就找朋友去咖啡廳嘛?說起來也是在東京的咖啡廳認識中島先生。」
「那個不只是純粹女人家間嚼舌根嗎?」
「嚼舌根也會遇上桃花哦。人生到處都是轉機,這句話絕對沒錯。」春田覺得自己越來越跟不上母親節奏。
「那麼,中島先生呢?既然他一起跟你共同擁有這間店,也該在店裡幫忙吧?休假中?」
「嗯?你不是看到他了?他今天一直都在。」
春田隨母親眼神看向吧檯那位長相不羈的咖啡師。對方對他們爽朗一笑。
「很帥吧?比創一還帥呢,你死鬼老爸就更不用說。」
找不到任何話來回應母親,春田無言點頭。
只是深深覺得,他春田創一在這地球上活了三十三年的經歷,加起來的總合也比不上這幾週的波瀾萬丈。
「創一,謝謝你今天來,媽媽又要去忙了,等等再聊。」
母親坐不到幾分鐘又站起來回到吧檯後,春田怎樣也難以直視那位年輕的咖啡師如何寵溺輕摸母親那頭捲曲的頭髮。母親臉上露出熱戀的人才有的幸福感,查覺自己親生兒子在不遠處目睹此情此景,甚至害羞得撇過頭。要死了,好想點杯冰咖啡來冷靜下頭腦。
春田以麻木的手指翻閱眼前雜誌。
媽媽不是你的保母或傭人,媽媽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啊。
前年母親不顧一切搬出家時這麼說。
不分年齡層的觀光客塞滿了川越老街,但這種店面仍偏受年輕人追捧,多數老人家們的偏好依然是街上販賣各式菓子的百年老店。所以,母親這樣的女人,不在乎自己年齡身份,開設這種與她沾不上邊的咖啡廳根本聞所未聞。許多年輕顧客投射過來不能明白的眼光,一如剛才踏進這間店的自己。春田忽然很想時光倒流,回到一個鐘頭前痛揍這麼想的自己。
母親似乎不小心撞到從廁所出來的男人,對方露出厭憎,她急忙彎腰道歉,但歉意只助長火氣,對方口吻狂妄:「歐巴桑這種身材在這裡是不是有些礙路啊。」
混帳傢伙——
春田站起來時,吧檯後可能成為他未來繼父的男人已跨步走出。他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咖非師調解下,最後男顧客面有難色回到自己座位。事後母親仍沒事人樣,笑笑的,繼續為其他客人服務。
無論幾小時過去,母親都是這間店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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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谷川曾問過春田的理想對象。那時春田開玩笑,要童顏也要巨乳,不管加班多晚回到家一定能吃到熱騰騰的晚餐,還要玩遊戲時故意輸給自己的人。長谷川那時笑著,說自己標準太高。
長谷川若在當時試探自己,那他呢?
春田一定會說:啊可惜你不是女人,你是女人我一定娶你回家。
這種俗爛到不行的笑話。
別人都說長谷川太靦腆,太客氣。而客氣的反面是冷淡,疏遠。
只有春田知道長谷川事實上很容易逗笑,自己隨便說句稱讚或無腦的垃圾話,那個在他人面前一向打官腔、保留距離感的年輕男人,就會恍如春天的融雪,笑得開懷。
知道如何掌控長谷川的笑容,春田總有些弔詭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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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深夜走了那麼久的路,也看不清楚故鄉的模樣,白日時才一走出家門,那廣袌無際的綠色菜田迅速填滿了長谷川的視界。天空蔚藍無雲,深不可測,美麗的有如從哪裡剪來的攝影照片。遠離故鄉仍是他這生下過最好的決定,長谷川這麼認為,只要加諸幾百幾千公里遠,就不會引起憎恨。
長谷川與彩香兩人把自己包得嚴密厚重才出門,在脖子上堆高的圍巾都要看不到女孩子的臉蛋了。
母親要長谷川送彩香回去。長谷川心想能稍微遠離母親這些有關相親的可怕念頭,要他陪女孩走上一段路也無妨。
經過正在田中央工作,腳套膠鞋頭戴斗笠的父親時,彩香很有禮貌地彎腰問候,而木訥的父親以點頭回應。冬季強烈日光下,父親的眼色有所波動,消失的速度幾乎如同幻覺。若常常看到自己與女孩子走在一起,即便是父親也會開心多了?而下一秒長谷川又認為意圖討好父親的自己未免噁心。
長谷川與彩香一前一後走過細長的小徑,走上大路。
一手提著莧菜,長谷川抵抗又同時感受前方風吹上面,引起猶如細針的冰冷。女孩走在他的前頭,粉唇間一團白霧,笑起來無憂無慮,及膝的裙襬往後稍稍揚起。
自己如果不是同性戀,就會與這樣的女孩相愛了吧。
這樣的想法在過去的歲月裡起了不知道多少次。
前輩傻氣又可愛的笑臉自心底浮面而出。
⋯哈。
沒錯,就是這樣,一旦有向異性戀傳統雙手投降的想法,自己的慾望對象就會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冒出,一舉湮滅他的理性。
「學長,在這裡就可以說了吧?」
「嗯。」
方才他們在他家,隔牆有耳,所以長谷川要彩香不要提任何有關高中的事。
「我沒有瞧不起長谷川學長哦,不如說,有點同情你。」
彩香說。
「等等,妳到底聽到了什麼程度的傳聞?」
彩香思索了一下。「學長在文化季的時候跑上舞台與某個男同學瘋狂告白。」
「真的?挺有創意。」長谷川笑了。
「其實還有別的版本,像是看到你跟體育老師在更衣室裡做奇怪的事。」
「這個也太厲害了?真看得起我。」
「嗯,就可憐了那時候的體育老師們呢,但是當年沒人知道誰是源頭,或哪則流言是真的。」
「還有什麼?說不定也有真的。」
「有人目擊學長在教室裡與男同學接吻,或是游泳課時看到男同學⋯不說了,大部分都是圍繞這些話題,俗話不是說謠言不過七十五天?但高中生都是一堆笨蛋喏,我們又是鄉下學校,平日沒什麼大事,這種另類新聞才傳特別久。學長別放在心上。」
彩香兩條仔細修過的眉豎了起來,認真地說。
「我絕對是當年的傳奇人物了嘛。這樣一想也不壞。」
「但那是真的嗎?」彩香倏地反向往長谷川跨兩三大步,幾乎快貼上他了。「HOMO的傳聞?」
長谷川想著怎麼回答好。「我交過女朋友哦?」正確來說,大學時他曾經嘗試與女孩子做愛,雖然最後失敗了。
他繞過停在路中央的彩香,繼續前行。
「那,我還可以再來找學長玩嗎?」
「隨便妳。我有喜歡的人了。」
「誰說我喜歡學長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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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高中發生過的事,幾乎淡得沒有痕跡。現在想起也能心如止水。
父親拿木棒打他打得半死。趴在桌上的母親哭著說這不過是孩子短時間的問題,像得了感冒,過幾天後一定會康復痊癒。
全校視他如災禍。
鄉里對他家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喜歡一個人的感情本身很單純。一旦不小心自體內洩漏出去後,暴露在日光下讓人檢視,就會產生其他不可預知的效果。
你不曉得這樣的感情作用能讓對方產生什麼反應。
例如,厭惡感。噁心感。反動與集體對抗。你預想許久的微笑通通沒有。
石子丟進湖面,牽動起水的皺紋,風拂過,吻走水氣,底下魚群慌忙散開,蝴蝶效應業已形成。
長谷川認為離開故鄉的自己沒有任何錯誤。
這算不上逃走。
遠離是非是當時消滅謠言的唯一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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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元旦,母親的咖啡店開到下午四點就早早收了。春田因為坐不住而跑了出去,等到他們收店時刻才回到咖啡廳。鎖上自動門後,這位傳說中的中島先生才正式介紹自己。中島大春田兩歲,他為此不禁鬆了口氣,差距再微小也至少是個年長者。這就夠了。
他們邀自己回家吃晚飯,春田盤算列車時刻表,在七點前離開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答應了。春田才踏入兩人的同居小天地,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強迫按上母親的特殊少女風格裝飾著,就如同過去春田家公寓,現在倒是正常點,只是尋常兩個男人的家。晚餐過程很融洽,除了中島先生餵母親吃飯這插曲讓春田差點當場暈眩。母親像個懷春少女,年輕伴侶則信誓會給予他能給的一切。
年輕男子與中年婦女⋯這之中會否有一絲陰謀存在。春田不是想法複雜的人,所以當母親趁中島離開餐桌,追問他對中島的初步印象,春田僅僅想到下午男子如何第一時間出來替母親解圍。
姐弟戀這麼充滿變數的組合。
「合格。」春田夾了母親親手作的玉子燒。久違了的味道呀,少了點糖。長谷也是這麼做的呢⋯
母親的笑就像倒掛的月亮。幸福感都要從她身上溢出來了。
「但是老媽,」春田又說:「一定要做那種工作嗎?」
「怎麼?你是覺得老媽不適合嗎?」
「啊不⋯⋯」
「這事情,就像媽媽與中島先生戀愛同樣的道理,有客人如何也不能理解我們在做什麼,也有客人會逐漸認可我們的努力。」媽媽說:「雖然說,戀愛這事不需要其他人認可嘛。幸不幸福,不是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事嗎?」
春田盯著從小替自己把屎把尿的母親好一陣子。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長谷川。
「所以,當時不給我一句提醒就搬來川越?媽妳真的戀愛腦嚴重。」
「一點後悔都沒有。」母親轉了語氣:「⋯但開店可就不同了,果然,很辛苦。」
「唔,也是,需要賺錢嘛。」
「但中島先生說,這間店沒了媽媽就失去特色與意義了,齁啦,這話說的是不是很帥氣!創一獎,學著點哪~」
離開母親家,春田對了手錶,很準時,差不多七點。其實提議留下他們也不會反對,只是想到會見證更多母親與年輕戀人的私生活樣貌讓春田的胃袋起了點絞痛。他不反對他們戀愛,他也需要時間接受。畢竟,沒有人能這麼容易接受一個陌生人突然成為家族中的一員。
但母親過得很快樂,這是他最大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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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人流洶湧的川越到了無人無狗的夜晚,才真正對春田顯示出異鄉的意義。他一面參照手機地圖與陌生路標,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川越的中央車站。
舟車勞頓又接收太多訊息,春田坐在回東京的列車上,靠著窗很快就睡著了。
閉眼前他只見到一個人的臉,窗外倒走飛逝而去的夜色濕糊成一片朦朧,那些起伏不定的屋簷與寂寞的遠方燈火,遮住星河的雲捲與煙霞,流水與高山,一步步退後成了襯托那人的背景。
回家長谷也不在。
長谷的故鄉在哪?似乎從來沒有問過。
等他回來問好了。
還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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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好嗎?媽媽好高興看到你們有說有笑。」
晚餐時長谷川的母親忽然說了。父親依舊不動如山。
送女孩回去後,母親煮了一桌子的菜,有鄉間野菜料理也有味道濃厚的肉食,都是和式料理。年年差不多,就那幾個菜式互相調換,但就一年才吃的到一次,長谷川不曾厭倦。而母親提起女友這話題,也可以說是每年必備的新年節目了。
「她很可愛。」長谷川誠懇地說。確實彩香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嘛。「很可惜,她與我⋯不行。」
母親見長谷川搖頭,露出惋惜的笑。「嗯,我們還有很多選擇嘛,慢慢來一定⋯」
「媽媽,」長谷川手執木筷,想著該怎麼說。「⋯很謝謝您替我著想。有些事真的勉強不來。」
長谷川不想深入這話題。母親執迷不悟繼續說:
「談戀愛怎麼會是勉強?多認識人,這不是什麼壞事啊。」
「我很樂意與她們當朋友,但僅止於此。」
「為什麼?幸也與很多女孩子接觸過後,也許,在那之中會遇到你命中注定的對象。只要你多試試--」
「媽媽謝謝您,我已經找到我命中注定的人了。」
「⋯那、那是指?」
長谷川想了很久才答。
「他是我公司的前輩,是個很好的男人。」
長谷川安靜等著母親準備揮下來的一巴掌,或是父親無言而沉默的拳頭。
⋯什麼也沒發生。
是父親拉住母親的手,母親臉已紅的像滾燙的鍋爐,嘶吼著為什麼我這麼努力你還這麼不孝?幸也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母親又說了些什麼,長谷川沒有聽得太清楚,因為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釘住自己在椅上不動。
想立刻逃走,想逃回東京,想看見前輩,想要他抱著自己說兩個人的話一切都沒問題。
而長谷川還坐在這裡。
「他真的很好。」長谷川說:「啊不,他有時也很糟,我不知道。他缺點多得像我們村裡那座後山。他與你們一樣曾經說過我噁心,說我背叛他,可是我還是喜歡他。如果喜歡女生就好了,當個普通的人就好了,我想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我還是喜歡他。這麼喜歡他的我,也不是我願意成為的。」
母親倒入父親懷裡哭著。
長谷川眨了眨疼痛的眼。
真好啊,母親能夠獲得父親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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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谷川:『前輩睡了嗎?』
長谷川:『凌晨一點⋯很巧妙的時間。不過沒出現已讀應該表示你睡了?』
長谷川:『也很難說。因為,LINE有預覽功能嘛。』
長谷川:『今天母親特地介紹了一個年輕女孩,長相類似電視上那個松岡茉優,不是你會想像的那種紮麻花辮的村姑。想看照片嗎?傳給你。』
長谷川:『(女孩半身照)』
長谷川:『可愛嗎?忌妒嗎?』
長谷川:『希望你忌妒她。』
長谷川:『但在我心中你最可愛,你喝醉滿臉通紅發酒瘋都比她可愛萬倍,放一百個心她不可能搶走你的地位。』
長谷川:『哈哈哈。』
長谷川:『請別覺得噁心。如果你真噁心就去廁所吐一吐,吐完記得漱口。刪掉訊息也可以。』
長谷川:『只是文字訊息啊,我回家後直接當面說給你聽。』
長谷川:『啊⋯糟糕了。前輩有被我嚇著嗎?』
長谷川:『拜託,請不要討厭我。』
長谷川:『我不是那些愛上誰就徬徨無助的女人。』
長谷川:『當這是一個深夜中失眠男人的自言自語吧,請無視我。』
長谷川:『前輩,對不起。』
長谷川:『對不起傳這些訊息騷擾你。』
長谷川:『前輩,晚安,但願你今晚有個美夢,但願我夢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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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手機傳來一連串訊息通知聲,持續不懈在黑暗中強調自己的存在感。
躺在被窩裡渾身疲憊的春田打著呵欠,手臂伸往床頭櫃去。
該不會是公事吧,拜託不要。
而手機上的訊息讓春田轉眼清醒過來。
長谷川這笨蛋!有事還顧忌自己睡了沒、傳什麼訊息過來啊!
手指顫抖撥出電話。
機械拉長的提示音繚繞耳膜,再鑽洞胡亂攪弄春田的腦子,他的妄想也越來越嚴重。
快點接快點接快點接我才不要把這當做什麼最後一封再見的遺言啊啊啊啊啊喂!!!!!
終於那一頭出現他親愛的公司後輩夾帶哭腔的嗓音,春田忍不住罵了一頓。
然後對方破涕為笑時,才查覺自己心跳的速度,恨不得再度踏上旅程,就算要搭乘數十個小時的火車,轉換無數次車站,前往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不知名深山野嶺,若必須踏遍千山萬水才能見上一面,他也想去。
這種思念的心情不是喜歡是什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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