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劇《大叔的愛》衍生。牧春牧。第七集之後。
上
在東京街頭上演了一齣逃跑的婚禮情節——與其說是婚禮不如說是愛的荒謬劇——如此這般結束後,花了幾天在家裡收拾,來到一個晴空萬里的週末午後,部長便拖著最後的一箱行李,準備要離開春田的家。
牧與春田兩人站在家門前替他送別。穿著一身休閒的部長站在安靜的街邊,銀色的箱子反射出炙烈的日光,在行人看來,或許就像生性浪漫的未婚中年人士即將前往哪個南國度假。
「可以與春田田來最後一次的擁抱嗎?」
「是、是的——!」說著部長真的準備要抱上來,春田點點頭準備接收。
但部長居然臨時煞車,把持理性舉起雙手:「只是個玩笑!真是的,春田田人再好也要注意自己現在是什麼身分啊。」
「⋯啊。」春田大概沒發現身邊的牧,在這對話的幾秒間變換了多少個表情。「抱歉,牧。」
「我沒事,道什麼歉呢,春田前輩。」牧沒理會春田,逕自彎腰向眼前的上司表達感謝:「謝謝部長。真的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
春田也慌忙傾前九十度鞠躬。「謝謝您一直以來的包容與諒解!」
部長沒出聲,兩人只聽到他們的共同上司輕輕嘆出一聲息。
「春田田要變得幸福哦。」無論是否落寞,到最後一刻黑澤部長都沒有表現出來。「⋯牧也是。」
重新面對部長,聽見如此漂亮的退場對白,部長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牧,而牧也只是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地接受下來。這種似曾相識的畫面,過去在天台上兩人動手動腳的爭執在春田腦海中閃過一瞬。
幾乎是無意識,春田緊緊牽住了牧的手,打斷兩人間的對視。牧的顫動從指尖透過掌心汗液的貼合,一波波傳至他的心臟,一陣又一陣亂了拍子。今年夏季的陽光太大了,腳下的水泥地都快燃燒起鞋底。
*
「總感覺,春田前輩變了。」
進到家門後,牧一邊脫鞋一邊這麼說,口吻簡直在說自己學不乖的孩子終於對上學這件事開了竅。
「有嗎?」
「有。是往好的方向的那種。」
牧走向廚房,卸下掛在牆上的圍裙,繫在自己身上。
被小八歲的後輩這麼說,忍不住有點來氣。
春田坐到餐桌一旁,看著牧如何打開冰箱,怎麼在食材面前皺眉思考,最後拿出一把把青菜與豬肉等材料,放在料理台上備用。他拿出砧板與刀子開始處理食材。
牧與春田家的廚房,還是這樣的畫面最順心。手拄在下額靠在桌上,春田漫不經心地想,扣掉前幾日亂七八糟的搬家期,這棟房子從今日開始才正式回歸專屬他們兩人的家。
為什麼非得經過這麼漫長的時間呢,讓一道傷口空蕩蕩地綻裂,還要裝作不癢不痛。
雖然現在再去思考這種事,無非旁枝末節。
「因為這一年有部長在身邊鼓勵吧。」春田說。
「是嗎?果然是這樣嗎⋯」
「不,不能全說是這原因。」春田努力思索,進一步歸結答案。「只是因為,太寂寞了吧。」
切菜聲停止了。
「⋯⋯春田前輩這樣的人,也會覺得寂寞?」
牧一個人站在廚房中央,背對餐廳裡的春田。
那一年的時光,在有限的場合內,牧所給予的只有畫清界線的絕情,還有對誰都給得出的職業笑容,春田全然無法想像,牧又是如何一個人度過那些日子。自己學會的只有忍受,就算回復到可以互相調侃的前後輩關係,總有哪兒不對勁,磕拌著腳步。痕跡再怎麼抹不去也要用各種方式極力無視,讓自己看起來人模人樣也好,永保燦爛的笑顏也好,盡力拼搏工作也好,能做的唯獨如此罷了。
「當然會。像是牧離開之後,」他說:「就非常非常寂寞。」
牧沒有轉過身來。放下刀,他低頭傾前,雙手撐在流理臺上,指節泛白。
不行,從這裡看不見牧的臉。
於是春田離開餐桌,走向他。
*
以前春田前輩抗拒親吻,莫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拙劣的吻技嗎。
沒整理好情緒前,春田已經來到自己面前,不到十公分距離的臉。自己的全部就快要暴露出去,真糟糕。所以他順從了本能,即使是飛快的一個吻。春田呆住的表情很可愛。在視線逃離前,牧靠上前,給了更深入的第二個吻。要會換氣啊。舔了舔他唇上那顆細小的痣,牧將話語吹出去。不好好換氣就會死在親吻之中。我知道啊⋯張嘴有所回應之際,又是個索求的機會。唇瓣與唇瓣的摩擦,試過幾次後春田好像才抓到要領,笨拙的舌尖反過來探入自己的唇間。春田抱住自己壓了上來,他的身體很沉重,讓牧都顧不上呼吸了,也顧不上頭撞上冰箱門的疼痛。
鍋子放了水,姑且還沒開火。砧板上的蘿蔔切到一半。醃過了的肉還在保鮮袋裡。不知道倒在地板上吻了多久後,牧才記起作到中途的午餐。
誰的肚子發出一連串炸天的咕咕巨響,額貼額,兩人停住動作。
「是你吧,春田前輩。」
「才、才不是!我早上有偷吃洋芋片⋯」
偷吃零食還會餓⋯這是什麼生理構造。「哦,難怪剛才嚐起來有鹽烤蒜的味道。」
牧仰起脖子笑了起來,趴在他身上的春田也跟著笑。
窗外的陽光灑落在金屬的流理台上,牆上的廚具,那些餐刀啊叉子啊湯匙啊,還有春田笑起來臉上的摺子與彎起來的眼角,豐潤的髮澤,紅通通的耳殼,全都亮晶晶的,交織的光芒刺得眼睛都快張不開。
只是接個吻就會感到心臟疼痛。但遠比連疼痛的感覺都遺忘了還好得太多。
真希望靠在他胸口上的春田前輩不要查覺到。
*
離開春田一年是不是好的決定,至今,牧仍然說不上來。若現在時光倒走回到那一天晚上,以現在的自己面對那時候的春田前輩,是否就會有力氣繼續走下去,肯定答案也是未知。那樣巨大的不安定感,失落,膽怯,一定會再浮現的吧。知道對方喜歡自己,表明了要盡力配合他,還一起去見了他的家人,但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從每個動作紛紛接受下來的勇氣,這麼快就會從千瘡百孔的心流瀉而出。
因為牧凌太這個人,就是這麼負面而悲觀的存在。
寧可自己先放棄對方也不要自己被拋棄。
真是沒用。
或許在理想的狀態下,只要一句話或一個吻就可以拯救一切,但是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夜半在床上翻過身子,朦朧中睜眼,春田前輩的臉就在自己面前。床鋪太小的緣故,身形頎長的春田就像隻無尾熊從背後緊緊纏住自己四肢與軀體,以如此不合理的姿勢,這張床才得以塞下兩個大男人。睡衣的質料也不妨礙他感受身邊男人身上肌理的形狀,還有安穩的呼吸聲。冷氣設定兩個小時而已,唯一送出氣流的電風扇不過聊勝於無,空氣中黏膩悶濕的熱息從被單上方入侵至裡面,牧盯著睡容天真無邪的春田,有點喘不過氣。
都說了單人床很擠。兩個人都還沒走到那一步就說要蓋棉被純睡覺,這男人是多沒神經。還有自己為何答應。何以次次這男人向他開口請求自己就會答應,換成自己就得百般憋屈。想著想著,聽見腦袋中轟地一聲,牧掙脫那雙手臂從床上彈起上身,吐了一大口氣,又脫力般朝後倒回床上,底下床墊的彈簧因此搖晃了一會兒。
身邊的男人瞇成一條線的雙眼,些微揉開:怎麼了?睡不著?
牧側過頭去回望那個不知道是他的美夢還是惡夢的罪惡之男。
搖頭。
那⋯是想做?
牧沒答話。
不必再忍了,牧。他說。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床邊老舊的風扇很吵,拖曳的旋轉聲忽大忽小,從這頭刮到那頭,但沒開燈的狹窄房間裡,自唇邊逸出來的每一個字卻異常清楚。想要或不想要什麼,說出來就好。當脫去了不必要的衣物後,牧發覺,他們除了彼此以外就什麼也不需要。
太過熱情的春田前輩。連同他的弱點都要緊緊擁抱住的熱情。
總覺得變成了另一個人,非常陌生。
在器官貼合的時刻,斷斷續續的呻吟中不由自主喊出名字,輕易就能將牧凌太這個堅硬又脆弱的存在溶解。
春田前輩用不著這麼努力啊。
其實可以對春田這麼說,但牧還是沒說出口。
從最高溫解放的一瞬間,身體就忽然涼快了起來。纏綿的兩個人化成了夏夜中的一灘清水。
跟春田前輩做愛果然很舒服。
如果夏天不要結束就好了。
*
在某個倏然降溫的夜晚後,帶著潮氣的夏季尾巴也隨之逝去,速度快得讓人來不及惋惜。一回神,身上的衣裝就從短袖換成長袖,街道上的金木樨香氣日漸濃郁,離十月預定春田調任上海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是牧先說要開始替上海之行做準備,當事人春田創一事實上僅隨手翻過幾次部長送來的旅遊手冊,也沒真的讀進心裡。不像牧一絲不苟,春田隨遇而安,對上海之行一直抱持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情。但怎麼也拗不過牧的那句:吃外食不營養,至少不能餓到肚子。
牧的堅持下,從切菜到煮湯,最最基礎的馬鈴薯燉肉,在一週數次手把手的地獄訓練中,春田多少學會點皮毛。
後來春田漸漸沒有那麼討厭做菜了。兩個人一起去超市,決定晚餐的食譜,做得難吃倒胃,牧會板起臉孔;稍微出現起色,牧就會笑。有時春田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討主人歡心的狗,只要單單煮熟食物滿足生理需求餵食便不會餓死,企圖升級味道僅僅是人類獨有的多餘行為,就像牧在床上那些慢條斯理的前戲,人體也可以成為一張無限探索的秘密地圖。討好也無所謂,春田不否認自己在過程中的享受,說到底,他只是希望牧開心;有時並不是很想太快學會料理(儘管想快也快不了),真拿春田前輩沒法子、明日再學吧,只要牧這麼一說,時間就能在假想中延遲一點點。
下班一起做菜,吃飯,洗完澡就在自己的床上溫柔做愛;出差回家隔太久沒見,忍不住了就在玄關反手把對方壓在牆上,來一場暴烈的擁抱;牧沉睡的臉龐就像少女般可愛迷人,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點。
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綿長,又是這麼短暫。
*
為避開即將從十月展開的購屋旺季,天空不動產東京第二營業部挑了九月中的某週五夜晚,舉辦春田創一的送別會。地點一如往常選擇了大家熟悉的居酒屋Wonderful,由部長作東,叫了一桌子的菜與酒。酒酣耳熱之際,一個個同事都來對春田說起祝福的話,端菜來的千珠亂入一句:俗話說笨蛋長命啊,就算得不到牧照顧,春田過去應該也死不了。喂妳這傢伙根本超級不看好我吧——春田不耐煩地回嘴,可是身邊的牧笑得又很開心。
鐵平站在桌前唱著「劃過藍天長長的飛機雲啊,身在遠方的戀人啊~」,中途喝開了,部長甚至秀出珍藏的大吟釀來,部內最年輕的麻呂舉起酒瓶歡呼叫好:「就讓今夜不醉不歸!」說完就立刻各倒一杯給部長與武川主任,眾人起鬨下,兩位主管便爽快地一飲而盡,杯底朝下乾乾淨淨,大家狂拍手大聲喝采,將氣氛炒到最高潮。
才過十點,好幾個撐不下去的同僚就倒在榻榻米上睡得東倒西歪。酒量無底洞的舞香小姐仍坐在吧檯一角,對引吭高歌的鐵平送出無數波迷戀的目光。
捨不得大家。
身為這場送別會的主角,春田創一,前幾個月宣布消息的時候覺得時間尚早,好像到了這個時刻,才終於產生實感。
「春田一個人過去,真的沒問題嗎?」
吧檯另一端,想歇口氣的千珠坐上春田的旁邊空位,他的另一邊則是所謂的現任男友暨公司後輩牧。不比方才吐槽,這是來自青梅竹馬真心實意的提問。
「剛才就說過了,我沒問題。」
「在我這青梅竹馬面前耍帥也沒有用啦。」
「才沒有耍帥。牧,有替我作廚藝訓練。」
一旁的牧聞言點頭。「嗯,作了呢。」
「替這個糖和鹽都會搞錯的傢伙?」千珠不知道是對牧的耐性感動還是對這不可能的挑戰震驚。「牧君好厲害。」
「囉嗦。現在至少蛋炒、炒飯什麼的,還是做得出來。」
「那種玩意兒能吃嗎?」
「⋯吃是吃得了啦。」
「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容易常黏鍋把飯炒焦,變得乾巴巴的。」牧補上一句。
「牧!」
「哈哈哈哈——超浪費食材啊這個人!」
「妳連蛋殼都不會敲是有什麼資格嘲笑我?」
無任何營養含量的一來一往後,話題繼續前進到春田即將在上海開展的外派生活。
「我正在考慮不去替春田前輩送機。」一直沒聲音的牧忽然說。「若千珠小姐有空,可以代替我去。」
趴在桌上有點醉了的春田,一聽見這話都清醒了。他抓住牧的手腕。「等一下,牧,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理由,我想很明顯了。」
哪裡明顯?不能說得更明白嗎!
「我懂我懂我懂。」千珠表示身同感受:「每次達令離開日本,我真的寧願不去送機。」
「喂你們兩人少打馬虎眼,有話就打開天窗說!」
牧沒理會春田,他撥開春田纏人的手,選擇喝酒。
千珠看不下去嘆了口氣。「牧君的意思是,怕在機場哭啊你這白痴。」
把話說白後,春田轉過首一言不發地看著牧。
牧灌下最後一口酒。「開個玩笑,春田前輩別太當真。」
中
送別會結束後,千珠與牧把一堆人送上計程車,兩人才回去料理難得醉後窩在一角安靜睡著的春田。牧搖醒了迷迷糊糊的春田,兩人便道別鐵平與千珠,踏上了回家的路,彎進他們走過無數遍的街巷。
最近日溫差大,到了夜裡就有點凍,暴露在空氣中的脖子抖縮一陣就酒醒大約三分。隔著春田約兩步距離,牧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走得不快也不慢,如何也不會超前於他。
「上海的夜空會比這裡的好看嗎?」
「按天文學來說都是同一片。」
「我在上海,你在東京,看著同一片天空?」
「都在同一顆地球上啊。」
「地球聽起來就太遙遠了。」春田圈住嘴:「太遙遠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秋夜的風太涼,路踏著也不甚踏實,想到什麼話就從肺裡擠了出來。
「⋯小聲點,少發酒瘋。」
「這裡又沒其他人。」
「你又知道了。」
「怎麼不知道?這是我們的街。」
「⋯真是的,春田前輩到底是醒了沒醒。」
醒不醒無所謂吧。牧笑得一臉沒轍,但是很好看。
過了子時,沒熄燈的住家也成了少數。還以為真能狂妄獨佔這條街大搖大擺,稍不注意就有一隻黑貓不知道從哪片屋瓦靈巧落下,佇立在前方路中央,一點聲音也沒有,那睜大的黃眼珠子才像在瞪問他們為什麼闖入了牠的世界。
那氣勢讓春田與牧也跟著停住,默契地對看彼此,不用意會也知道對方快笑出來的表情,同樣是因為感到貓咪多惹人憐愛。只可惜當春田喊著好可愛好可愛無頭無腦衝上前去,矯捷的黑貓輕輕甩出尾巴旋即隱沒於黑暗之中,一個影子也沒見著。
春田垂下肩膀。「小貓咪真難接觸,我就這麼可怕?」
「你簡直像個怪物要撲上去,貓這種我行我素的生物才不鳥你呢。」
「哈?那平日我撲上你時又不見你逃走!」
牧此時可真愣住了。「我又不是貓咪!」
市政府光記得整地修葺公園,怎麼沒想到在這條路上多添點燈。要是這裡能夠再亮一些些,就能夠看清他現在臉上的顏色。
「自作主張這點倒是很像。」他說。
「⋯瞎說什麼呢。」
找不到反擊的話,牧竟然暴力肘擊他的腹部,肇事後還快步向前直線奔跑。
「痛痛痛——有你這麼壞的貓咪嗎!當街霸凌啊喂!」
春田大力邁步追逐上去,絕對要逮到他,今晚不可以讓他太好過。
牧乾淨的輕笑穿過了整條空曠的街。
也許因為刺骨的風兀然吹入了曝露於空氣的皮膚之中,一層又一層掀開了渾沌的意識。視野再昏黑,也沒什麼值得畏懼,跑在前方的背影一直停駐在春田眼裡,就像白晝時那麼清晰。
未來將會有一年沒辦法天天看到這個人。
⋯受不了了。開懷大笑的同時喉嚨又乾得抽痛,快快回家吧。
*
直到要開工的星期一早晨,餐桌後的春田才不知怎地記起了送機的事。
坐在對面的牧一臉平靜淡定,吃著難得早起製作的和式早餐,看不出任何蹊蹺。過沒幾分鐘,牧就直接開聲有什麼想問就問,別這樣盯著他擺出奇怪的表情。想順勢勾起這話題,又不想破壞這美好的早餐,然而現在不問光自己想破頭對整件事也沒任何益處,春田用力將一頭亂髮搔得更亂,才一張口支吾幾個字,手機就驟然大響,螢幕上顯示的名字特別有魄力。
「咦,是老媽。」
下意識朝對面瞥去一眼。那是稍沒注意就會漏掉的神色,但春田沒錯過牧眼中的一絲遲疑。他接起電話,老媽不知道從哪聽到他要去上海的消息,自己親生兒子居然沒向她報告,於是特地打電話來唸他一頓。是是,我真的沒問題啦,目前為止準備都很周全啦。然後母親問起了千珠會不會一起去,發什麼神經她陪她的達令都來不及了,怎料母親對此新聞的反應比他要去上海更大。春田一邊聆聽教訓一邊對牧做出快睡著的鬼臉,想找什麼藉口掛掉的時候,最後她問起了牧。
「他很好,好得不得了。」
正在用餐的牧,吃得很慢。
最後春田終於掛話,說母親週五晚會過來一起用餐。
沒人重新開啟對話,原先輕鬆的早晨隱約就多了些重量。春田納悶牧沉默不語的原因,想提出疑問牧卻先行一步反過來問他為什麼沒與母親報備上海的事,讓母親擔心不好吧。想到母親剛剛的碎念,煩躁的程度更上升,春田於是乾脆坦承,對啦是他的錯。一直沒想到怎麼說,誰知道到後來就忘了說。
「春田前輩的壞毛病真是改不了。」給下這個評語,牧喝起湯。
「是是,我最差勁了。我倒是想問,」春田執起筷子開始扒菜:「我老媽為什麼會認識牧?你們見過面?」
又來了,剛才在牧眼中閃爍的眼神。「嗯,見過了。」
「什麼時候?」
「⋯一年多前吧。」牧也繼續開始吃飯。
春田差點噎到,急忙喝水順喉。「哈?這麼久以前?你們那時見面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普通的問候。伯母什麼也不知情,只當我是你的室友。」
「只有這樣?」
「不然呢?」
春田還想再追問下去,但因為上班快來不及了,兩人匆匆吃完早餐就準備出門。
但是牧的眉目到最後都沒放鬆。
*
那天下班回去的路上,春田提出建議週五時要把兩人的正式交往關係告訴他母親。牧沒說什麼,只應聲表示知道了,他會好好準備。
「牧的話,絕對可以輕而易舉收服我老媽的心。」春田看上去自信非常。還說著什麼如果他都可以克服牧的老爸,那還有什麼他們克服不了。
「別這麼比較啊。」牧笑著說。
兩個人走在人潮擁擠的街道,維持著一般的距離。誰也沒曾明確約定過在外面是否允許表現親密,大概是為了不影響辦公室的工作氣氛,兩人養成習慣對外仍舊保持友好的朋友關係一來一往,並將這習慣延伸到公司之外。
「牧害怕了嗎?」
「⋯春田前輩才是,好好想想怎麼面對吧。」
「緊張是緊張,但我才不擔心。」春田說。「從小到大,我老媽大抵上都不大反對我做什麼;不如說,她總是很忙錄,沒什麼時間理睬我。」
三十四歲的春田敘述起他的母親與他有些孤寂的童年時期。小時候一個人玩玩具,玩累了就看著窗外的夕陽睡著;後來母親認識了荒井家父母,熟悉後遂讓春田下課後與荒井兄妹一同作伴遊戲。每個工作日的傍晚時分,母親來荒井家迎接春田,有時候晚了點,荒井夫妻乾脆順道準備春田的晚餐。母親的陪伴很少,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變本加厲地耍任性,彌補那些空白的日子。
春田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在之前偶然碰面的那天,印象早已留住牧的心中。強悍的單親母親,獨自一人扶養兒子長大的職業女性,為了兒子奉獻大半人生。這樣的母親,理所當然會把兒子的幸福看作第一。守護兒子順利成長,想像兒子與適合的妻子成婚,生下可愛的孩子,結成一個比她所能給的更完整的家庭。
樹蔭下的春田看上去明亮而無慮,一字一句,將話說得像煙那麼輕、那麼淡。
「她是很兇啦⋯但溫柔的時候就很溫柔。」春田說,金黃的暮色從他的眼角一路慢慢滑下。「一定會喜歡上牧的。」
有時候在某些既定的認知前,就算再有好感也不能成為認同的理由啊。就像是承受不住光線的直射,才一低頭,牧的思緒一下就跌入深淵之中。
春田歪起首問,你還好嗎。
牧換上笑臉,回了句沒事,只是在想週五要做什麼菜才好。
*
自己的母親有多倔強固執,沒有人比春田更清楚。但以他對母親的理解,他認為母親對於性取向問題並非那麼不通情達理。
所以來到週五晚餐當天,看見母親的反應他也比誰都意外。
原先和樂的氣氛,只要一句話就能在頃刻間一舉崩壞。
「⋯交往?」
誰也沒動眼前一桌的飯菜,春田的母親重複了一次這個動詞,臉上的神情就像是聽見一則令人摸不著頭腦的難聽笑話。
數滴冷汗從春田的額際冒出。
「是的,伯母。我和春田前輩正在交往。」
牧看上去很冷靜,可是春田從他僵直的坐姿中看得出來,這位精英後輩一點也不冷靜。
「⋯開玩笑吧?創一,平常過得渾渾噩噩就算了,這種玩笑可開不得。」春田母親沒直接與牧對話,而是直接將矛頭對準她的親生兒子。
「不是玩笑。那個、老媽,我、我們是很認真的。」原先自信滿滿的春田,一發現苗頭不對就立刻恐慌起來。「不然這樣吧,我們先吃飯!我們邊吃——」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兩個會開始交往?只是同住而已不是嗎?」
母親的每個字眼都讓春田口乾舌燥。她還沒有真正顯露出怒意,睜大的雙眼中更多的是詫異,但春田知道,她把那份不解與驚嚇混雜成一股無法解釋的情緒,正不留餘地地扔上他們的臉。
「最初確實是室友,」春田急忙答道:「但是,牧對我很好,我也慢慢感受到牧的魅力,所以——」
「創一過去不都是喜歡女孩子嗎?像千珠的女孩——」
「媽,現在是我跟牧的事情,與千珠沒有任何關係。」
⋯不行了。春田幾乎是壓下怒火才能好好說出這句話。
彷彿有一團不斷變重的低氣壓籠罩在這個名為春田的家中,他無法責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樣讓情勢緩和下來。
做點什麼、快做點什麼啊春田創一!他在心裡大吼。
但想到答案之前,春田就先聽到了牧顫抖的聲音。
「好了,春田前輩,別與伯母吵起來。」他面對母親:「⋯伯母,對不起,是我先喜歡上了春田前輩。」
牧直視她,兩隻手握拳攥住膝上的牛仔褲,震得厲害,但牧還是繼續說:
「我曾經花了一年嘗試放棄他,但很遺憾,我還是做不到。
「對不起,伯母,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很喜歡他。」
牧的雙眼很紅,臉色比他看過的任何時刻都蒼白。
從來沒見過語氣這麼卑微的牧。
壓在後腦糾纏的神經喀地一聲鬆開,忽然間春田明白了,牧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委屈。
是自己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
他比誰都相信自己的母親,卻也不能保證無心的傷害。
如果所有的道理都可以用口說來取得和平,是否這世界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紛爭。如果只要澄清內心想法就可以獲得他人的認同,是否就不會再有任何意識形態的歧視。若每個人都像牧的家人那麼善解人意,不預設立場,不站在高處,沒有僵化的價值觀,也沒有生理性這種難以扭轉的厭惡,那該多好。
要怎麼改變世界,牧才不會繼續受傷。
「夠了,牧。別為這種事道歉。」
他最後說。
母親瞪向春田,線條凌厲。然而他看見了,母親眼裡的駭然與失落,燈下臉上的皺紋也深了一二分。
「媽媽只是擔心你。都這麼大個人了,還常常糊塗得很。」她說:「我對牧君的為人沒有任何意見,只不過這次連未來也賠上了怎麼辦?」
母親,還是他眼中那個太強大的母親。她以她的身分發言,所以身為兒子的春田忍住了,他沒有移開眼。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三歲時父親離開家門的那天,母親牽起他的手,對他說聽媽媽的話,不要再哭。母親是個太聰明又太強勢的女人,總是在他想到之前就會替他做出最好的決定,間接放任他的惰性。親手幫他剪的頭髮,身上的衣服,不容分說的便當菜色,升學的學校,出世後的職業,母親似乎就是如此認定這個家庭的互動關係,照應他所有生活。
對過去的春田來說,那些選擇或決定,根本無所謂。
他對人生的欲望曾經很小。小到只要母親開心,周圍的人開心,他就開心了。
但是妳不是受不了這樣的日子、離開我了嗎?怎麼會不明白,人生來就有權利尋求更大的自由。
「我知道我很沒用,從小到大都沒能讓您省心過。這次一樣,對不起,終究讓您擔心了。但我還是要說,」在母親有所反擊之前,他淡淡說出:
「與性別無關,我只要牧。」
牧聞言轉向春田,眼也沒眨。
後果是迎來了更深的沉默。
第一個想結束晚餐的是春田的母親。
「我先回去了。」
她推開椅子站起,拿起包包往門口走。
春田與牧跟著站起。
「⋯你們再好好考慮。」
丟下這句話,她離開了這個家。
*
結果誰也沒吃這一桌牧精心烹調的晚餐。
聽見關門聲後,春田渾身乏力倒回餐椅上。一起話頭,牧就找著藉口脫身去洗澡。餐廳只剩下他一個人。要怎麼再次面對母親,春田也沒力多想,雖然就晚餐期間一觸即發的氣氛,逞過威風的他現在能做的,也無非就是向上天祈禱母親早一點氣消。
說服不了一次就說服第二次,母親脾氣大,但冷靜下來就有機會取得同意。春田維持歪斜的坐姿,在心中隨意作結。順著視線,他斜睨那桌沒吃完的菜。牧從來不會丟下還有食物的餐桌就離開。沒胃口了就站起來收拾,將沒吃完的盤菜放入保鮮盒進冰箱冷藏,他站在流理台前沖洗碗盤,靜聽樓上傳來的水花聲。
洗完碗,感到些微疲憊,他趴在他習慣的沙發上昏昏欲睡。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睡著了,直到熟悉的毯子重量覆蓋下來,他才恍惚甦醒。牧不是站著,而是跪在他的旁邊,身穿紅色的格紋睡衣,頭髮也沒吹,逆光下的臉似乎一碰就會碎裂。
「都說過幾次在這裡睡覺會感冒,為什麼還是說不聽。」
「⋯因為這樣做的話,你不就會走過來找我嗎。」
「用這種理由合理化行為可不好。」
「替人蓋被再來偷襲,這行為也沒善良到哪裡去啊。」
確實,面對性慾時誰也善良不起來。牧沒有看上去那麼堅強,這是個早該領悟到的事實,只要外殼出現縫隙,一敲就碎。做愛的時候也老是先哭,背脊摩擦沙發質料表面的紋路,春田以舌尖舔去了他眼邊的淚水,仍免不了幾顆滴入自己的眼眶。
結束性事後,沙發面積無法容納下光裸的兩個男人,所以牧名正言順躺在春田之上。春田抱怨很重,他也死命不肯下來。
「今天晚上的牧看上去好緊張。」他撫摸著懷裡戀人的髮。「一點都不像那個曾經打敗惡質地產商的你。」
牧微笑。「你的母親可不是什麼地痞流氓。」
「也是,她比那些人恐怖多了。」春田理所當然地說:「但她是聽得進話的人,請相信她。」
牧只動了一下,髮梢就搔得春田很癢。「抱歉,只是想到⋯我是不是奪去太多春田家的未來,自己都變得不像自己。」
「傻瓜啊你。」
一吃笑,吐出的熱氣就在胸上打轉。牧抓住春田的右手,從各個角度賞玩。「誰說我傻都可以,怎麼你說我就特別不爽。」
又摩蹭到性器了。擺出那麼色情的動作,牧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春田前輩對媽媽真是太任性了。」牧說:「那是你唯一的母親。」
忍不住吐出深沉的嘆息,春田撥開牧濕潤的瀏海,低頭親吻他的眼皮。
「我知道,所以我才那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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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沙發轉戰床上做得太賣力的緣故,兩人週末拖到中午才起床,這種事從牧大學畢業後就再也沒發生過。兩個人的生活容易拖慢步調,牧想,但也沒什麼不好。現階段要擔憂的還有其他事,比方說,該怎麼進一步說服春田母親。
主動與母親挑起衝突的春田前輩,一下子就回復原先的神經大條狀態。雖然春田一副悠悠哉哉要牧別擔心,但要完全不擔心,他壓根就辦不到。
春田阿姨嘴巴很硬,是要花點時間啦。電話中的千珠如此告誡。她就是標準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哦。
週末結束回公司上班,坐上位置開電腦看見行程表才驚覺,離春田去上海的日子剩不到兩週。牧挑起眼神,對面該位當事人還是沒心沒肺樣,靠上辦公椅手持聽筒,與客戶快樂聊起上海的特產。
⋯哪來那麼多的話可以說。舞香小姐去影印經過牧的身邊,還彎腰調侃了他一句,真羨慕啊年輕人的戀愛。
春田四點多即離開公司,說要去與客戶聚一下,牧只得一個人回家。
走入他們慣去的maruetsu,沒考慮太多,挑了幾把生菜、補買了一瓶白酒與牛奶後,就繞去生鮮區挑些雞肉打算回家做炸雞,不失效率決定好本日購物品項,選擇其中一條結帳人龍加入排隊。
超市裡不安分的小孩撞到了後方的婦女,連帶她手上的購物籃也不小心碰到了牧的背。
「啊,不好意思——」年近六十的婦女抬首與轉身過來的牧對看,雙雙認出了對方是誰的當下,表情也震住了。
對這間超市已熟門熟路,偶爾也會碰上住在附近的主婦聊個幾句,卻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裡與春田的母親碰面。特別是前幾天晚上才發生過不小的爭執。
「您好,伯母。」無視心臟狂跳,牧打出招呼,點頭。
春田母親配合著牧拉出生硬的淺笑。「⋯你好。」
「您在這裡買菜,是打算等等回⋯春田家替春田前輩做飯嗎?」會在家裡附近買菜,沒別的可能了,牧想。「若是如此,我等等回家放下菜就先離開好了。」
春田母親雙眼繞回前頭結帳隊伍。快輪到他們了。
「謝謝牧君的著想,但是不用這麼麻煩,請你留下一起用餐。」說話的語氣平穩,聽不出情緒,除了不與牧對看的視線。
「好、好的。」
下一位顧客,很高興為您服務——需要袋子嗎?不需要袋子嗎?媽媽,可不可以買這台車車,可不可以嘛?不可以,上禮拜不是才買了類似款的嗎——水果買太少了吧!一天到晚精神萎靡一定是因為缺乏維他命C——
囿於人聲混雜賣場音樂形成的困境中,牧與春田母親未能再多說一句。面對她也不是,轉身回到前方也不是,只能保持面對側面的方向,身為房仲業務的經驗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空調太冷,貼著皮膚的襯衫浸溼了般冰涼。春田母親也沒意思與他對話。牧垂下游移的雙眼,想重新試著啟口,前方的聲音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位客人,若付不出來的話,少買一樣東西不就能解決了?」
「很抱、抱歉請再等等⋯應該夠的⋯」
結帳已輪到牧前方的一位女孩子,因為零錢不足正在翻找錢包,動作太笨拙還不小心從錢包中弄掉幾張舊發票。隊伍卡住了一段時間,隱約可聞後面傳來刻意的抱怨。
「可以稍微請您快一點嗎?後面的客人們都在等您。」綁著馬尾的男店員不耐地以指節敲起收銀機。
女孩子駝著背,長長的頭髮也沒整理,孤零零一人站在那裡頻頻道歉。店員的建議不無道理,但女孩子還是拼了命想找出零錢來。結算輸送帶旁堆了兩大袋東西,看得出她不常來超市,所以能買的東西盡可能一次買完,好減少任何出門採買的機會。
忙碌的店員、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誰也沒給上一眼問候,誰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天生不懂使用發語權的人進入了這個社會,在既得利益者面前也等同自動喪失了發語權。又不是到斷手斷腳的悲慘境地,誰會有時間給予同情。
⋯無趣的世間生存法則。真的是,無趣到了極點。
牧走上前去,低身撿起地上的發票,再從皮夾中掏出一張千元鈔遞到女孩子面前。女孩子先是愣住,接著就以快哭出來的聲音向他道謝,完成結帳。牧順道給她一張名片,告訴她有空的話,再連絡他還錢就可以了,不急。
瘦小的身軀賣力提起兩大袋食材與日用品,她以真誠的靦腆笑容再次向牧表達謝意才提步離開。
「下一位顧客。」
「牧君。」
站在身後的春田母親發出小聲提醒,牧才將注意力從女孩回到眼前臉臭的店員。
「啊,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
從突發事件脫身後,才記起了春田的母親在場。結帳過程中,以餘光偷偷瞥了身旁的婦人,臉上原先的銳氣不曉得消逝到哪去了。
「真糟糕,牧君也買了這麼多,今晚會不會吃不完呢?」
「⋯春田前輩很會吃,我也會幫忙吃的!」
「很好,那我就可以期待一下了,」春田母親微微露出了笑。「牧君的手藝。」
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放鬆了一些些。
下
奇景。這肯定算得上珠穆朗瑪峰級的奇景。
不過幾天而已,到底世界發生了何等波瀾壯闊的動盪而他本人竟渾然未覺。下班回來,開門嗅到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春田並不意外,畢竟這是牧搬回家後天天都能享受到的小小幸福,但當走到廚房,目睹的畫面以光怪陸離四字來形容也不為過。流理臺前忙進忙出的兩人,縱使雙方皆對這間廚房的每一處瞭如指掌,可是絕對不會同時照面出現,此時就像跨越了平行的宇宙來到同一條軌道上。
牧以夾子挟起裹粉的雞肉塊,尺寸適切,一塊塊落入高溫油鍋,一陣劈哩啪啦聲悅耳響起,母親則在料理台一端準備涼拌。這該怎麼形容?⋯久違而且新鮮,錯置的夢境,或超自然力量。聞起來好香,牧君的手勢看起來很熟練呢。謝謝伯母,看上去熟練也是由於常常做這道菜。是因為我那傻兒子愛吃吧。對,伯母您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呃,說熱絡不至於,亦非陌生人間冷漠十足的客套話。話說回來,陌生人也不可能一起合作做菜。脫下西裝外套,春田坐在餐桌旁摸著下巴歪起頭,桌上已備好幾盤母親常做的料理,趁沒人注意偷吃幾口,味道就與記憶中如出一轍。捉不住得以詢問牧的空隙,母親也沒能忍受遊手好閒的自己,遂吩咐他去進行擺盤的工作。
⋯時代真是變了,以前母親因為經常太晚回家,需要趕時間做菜,叫不動他就索性任由他一旁閒置懶散。
春田家常見的菜餚全數上桌,母親坐在對面,牧在春田身旁。一如前幾日的位置安排,感覺卻大異其趣。三人說出「我開動了」的時候默契沒對上,餐桌氣氛既弔詭又和諧,春田瞅著兩人無動靜的狀態,然而當挟菜入口後,舌上的味覺體驗就在電光石火間掠奪了他全部注意。
「嗚哇好久好久沒吃這道了——老媽的味噌炒豬肉!」春田吃得嘴角翹起,滿足得像身後有一條瘋狂搖擺的隱形狗尾巴。
「現在才懂得懷念了?創一真是的。」母親說。
安靜用餐的牧也跟著輕輕提起嘴角。
「牧君的炸雞也很好吃,原來要在麵包粉裡加入一顆咖啡奶油球才會有這種嫩度。」她嘆道:「真厲害,一般人根本想不到。」
忽然點到名字的牧,手上筷子還挟著菜,慌忙附和:「⋯對!這是我母親偷偷告訴我的秘方。」
與老媽對話忍不住緊張的牧⋯⋯春田邊嚼飯邊直直注視著他,說:「吃過這麼多次我怎麼都不知道。」
「因為春田前輩從來只顧吃,而不問過程吧。」
「⋯現在的我也算得上是料理界的新人了好嗎?可以多多告訴我嘛那些秘方!」
「炸雞這麼難的菜式不是你現在該學的⋯」
「那、那要到什麼時候——」春田反駁到一半,發覺牧低下了眼睫,一片緋紅不知何時已從他的耳根悄悄爬下頸子。春田吞下剩下的話,將目光識相調回桌子對面。靜默的母親,她一手拿碗,暫停動作,眉頭微微皺起,就算是她懷胎十月花三十多年帶大的兒子,也參不透她此刻神色端倪。
「啊不⋯」牧低低出聲。
「你們正在熱戀中吧,我懂的。」解釋完畢,母親若無其事繼續吃飯。
春田與牧彼此交換眼色,跟隨指示乖乖扒菜進食。
母親的海鮮涼拌佐柚子醋鮮甜又開胃。搭上牧的唐揚炸雞堪稱絕配。春田暗想。味噌炒豬肉是簡單到不行的家常料理,但怎麼說還是母親做的最對味。他生平最憎吃青菜,然而牧作的蔬菜湯,他次次都能連喝幾碗。
「怎麼啦創一?吃個飯還能一邊傻笑起來。」母親問。
掩不住了於是笑得更開。「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今天特別好吃。每一道都很好很好吃。」
「⋯以前可不見你這麼直接稱讚,」她向牧飄去了一眼。「別因為牧君在場就故意要捧媽媽開心。」
「不,春田前輩沒說錯,是真的很美味!」牧急急地說。
春田點頭如搗蒜,以強調的語氣宣稱:「我這人絕不對食物說謊!」
牧與母親連連笑出聲音時,一聲驚嘆在他心裡驀地迸出,挖,這下子該不會可以稱作世界奇蹟了吧。
「那麼,上海之行你們該怎麼準備才好,有想法了嗎?」
吃到一個段落,母親突然打破平靜,提出問題。
「哦,公司會準備好宿舍,該帶去日本的也準備得差不多,大概就剩些待購買的藥品。」春田答道。
「我問的不是這個。」她朝向牧:「牧君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懂我在問什麼,對嗎?」
沒有迴避,牧重重應聲:「⋯嗯。」
「話說回來,我可還沒正式答應你們兩人的交往。」
一聽見母親這句憑空乍現的話,春田差點吐出口中的菜。
「老媽!」
「沒事的,春田前輩。我知道伯母的意思。」
牧鄭重放下竹筷。現在面對母親的牧,絲毫沒有慌亂的樣子,已經不是前兩天雙眼紅了一圈的牧。
「坦白說,我很擔心春田前輩去上海的事。」牧開始說:「每天都擔心得不得了,所以教他做菜,替他整理行李清單,交接客戶與工作事項,好幾天忙碌起來就會自動遺忘這件事。」
春田轉頭看向牧,提起的筷子,又慢慢放下。
「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過得更幸福、更喜歡他,要是意識到離機票上的日期又少去一天,即將分開漫長的一年,就漸漸不能忍受。」他頓了頓。「說來奇怪,春田前輩從來沒提過向上層反應取消外派的打算。」
「牧⋯」
「痛苦並快樂著,人類不就是這種喜歡自尋煩惱的動物?追求事業向上不就是這麼自然的事情,有什麼值得猶豫,換作是我也會不作二想。過去的我不明白,但經過這段時間的交往,現在的我懂了。」直視春田母親,牧提起淡淡的笑意:
「他相信我,我也相信他。我想要相信他每一次的決定,就像他一次也沒懷疑過我的真心。」
牧將每個咬字說得清楚,輕巧無華,像掀開布後,他的心臟就放在那裡任人觸摸檢視,這麼脆弱、仍舊怦怦跳動的心。他說他沒懷疑過他,真的?自己有像牧說的那麼偉大?沒有吧,分開的那一年,他輕易地就對謊言投降。曾經放棄過、埋怨過,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過日子,為了擺脫麻木,甚至嘗試接受不喜歡的人,再親手滅了對方的希望。沒那麼厲害啊,他不過隨波逐流,偶爾搖擺不定,通常傾向選擇方便的方式過活。這樣的人,在這花花的大千世界,哪兒都有。
所以,為什麼你會喜歡這樣的我。
不想再忍,木桌下方,春田的手伸了出去。
從成田到上海浦東機場不過三個鐘頭的飛機,東京快上海一個時區;我們還在同一間公司,只是不同分部。牧最後說。這距離沒什麼大不了。
母親一路保持嚴肅的神情,收下牧交出的答案,也看不出結果合格與否。
「創一呢?你怎麼想?」她丟來質問。
「我?上次不就說得很清楚,」春田搔搔頭,說:「我誰都不要,就只要牧。現在最期待的就是,兩人在上海的約會。」
去過上海的客戶給了他不少好情報呢。他再補充。
當然,他可不會告訴母親,與牧十指緊扣的感覺比什麼都好。
一旦想去,他們什麼地方都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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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春田前輩的母親也過來與他們用了幾次晚餐。她還告訴牧,春田自小身體一直很健康,沒生過幾場大病,除了對花粉會輕微過敏,不須特別準備過多日用藥品。到了那邊,他自然會找出生存的路。
就給你們一次機會試試。可別太輕易放棄我那傻兒子。
春田母親儘管這麼說,但語氣一點也沒有字面上的嚴厲。
離開東京的前兩天,近傍晚時不知道誰提議去台場散心。
那裡很遠,還無庸置疑是觀光客群聚的景點,但他們說走就走。
搭電車到門前仲町,轉搭都營巴士,下車雙雙疾速奔跑至科學未來館,趕最後一場3D球形螢幕電影院的節目。躺入虛擬的黑夜,宇宙在他們眼前爆炸了,穿著風衣的神秘男人穿梭無數平行時空,他從攤開的書頁中跳躍而出,一個旋身在空間摺疊的縫隙,衣襬消失於非洲草原中初綻的露水。
沒能忍住,牧往身側的男人瞥去。
黑暗中春田前輩戴上遮住半張臉的3D眼鏡,半張著嘴,驚奇的模樣看上去傻氣得可以,卻讓人想不顧一切地親吻。
「真想像不到,以後我們生活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走出影廳,兩人站上高而長的電扶梯,等候抵達地面,春田俯瞰眼前齊整細長的人流如此感嘆。
「可能會很慘,但也會更好吧。」
「到底是哪個?」
「不知道啊。」
出了未來館,不知道什麼時候白日的景色偷偷抽換掉了,天上的雲濃密攤開形成一層層絲絨般的黑。漫步到鄰近海濱公園的木製觀景台,異國的旅人靠在腳架上的相機後,靜靜錄下銀白色大橋跨越海平面後,那座變幻無數顏色的城市;一步下棧道,就踩上了混著碎礫的沙。一撮撮零星人影散落在沙灘四周,浪潮在遠方安靜地起伏翻騰,而他們沿海邊走著,春田前輩的笑聲一陣又一陣捲入強風之中,牧總是隨他笑起來,話題似乎永遠都說不盡。
肚子餓了,就提議要去月島吃飯。夜有些深,懶得查大眾交通,也沒多想就決定徒步而去。人工海島到了深夜,望眼全是龐然的商場坐落在空曠的廣場中,一對情侶走過乏味單調的平坦綠地,沒幾台車落腳的大型停車場,周圍路燈卻太過白亮。為了去月島,就必須走上都道304號線,長長的橋橫越漆黑的海,方才遠方的大型樓宇離他們更近了,人工光如電路板般精細排列。
來到橋中央時,春田開始喊累。他停步下來,像隻垮掉的大布偶掛在一旁的欄杆上。
沒在意時間,也沒想到去計算,牧查看腕上手錶才知道已經八點半。
「剛才是在堅持什麼,我們非得抵抗交通工具不可。」春田說:「太累啦,吃個飯而已為什麼要走這麼遠!」
牧走來站在春田旁,沒靠上欄杆,遠眺兩岸建築簇擁的狹長海面。低頭見到沿岸邊建造的海港,不同顏色的觀光船在水面上輕輕晃動,載浮載沉。
「春田前輩不是說這樣很浪漫嘛。」他問:「後悔了?」
「有點。」
「真的?」
「⋯騙你的,沒有。」春田雙手直直插在口袋,頭髮早已亂成一團,眉心蹙起。「累歸累,若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走真的不行。」
牧的髮型悲劇的程度也不輸春田。他撥開纏覆視野的瀏海。「我一點也不覺得累。」
他們站在那兒安靜了一些時間,享受海風強力的吹拂。
駛上這條高架橋的車輛,較勁似的直線飛馳路面,視覺幾乎不可追,才一回神只剩引擎聲留住了耳畔。
頭上的天什麼也沒有,徒留一片照得太亮、因光害而泛起紅邊的夜空。
「你在做什麼?」春田問。
「⋯星象觀測。」
「今夜有星星嗎?」
「有啊,非常亮。」牧說。「看,就在那兒。」
「⋯啊,看見了。好險,差一點就錯過了。」
說起久遠以前的笑話,但兩人一點也不陌生。
牧看著欄杆思索,抬起兩隻手臂靠了上去,與春田肩並肩。垂直俯瞰,水面黑不見底。不安全感在腳底蠢蠢欲動,他常常忍不住想像起,欄杆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崩毀,人直墮水底溺斃;過馬路踏錯一步,讓車撞個稀巴爛;列車進站前跌下鐵軌,一眨眼碾碎這個名為牧凌太的存在。而春田前輩,看上去像什麼也沒想,直接隨他走上纖細的鋼索,不曾因恐懼產生一絲猶豫。
⋯真奇怪啊。明明最初認識時,哪怕不經意的碰觸,都要躲他躲得老遠。
明明本質是優柔寡斷的人。
「若我說請你不要去上海,你會怎麼做?」
「⋯好難的問題。」春田笑了起來:「牧老是胡思亂想些沒發生的事折磨自己。」
「先答我吧。」
春田想了一下。「⋯還是會選擇去吧。答應部長了嘛。」
「就因為這點?」
「還有,我知道你最後還是會讓我去。」春田側過身來面對牧,因為風大而瞇起眼。「怎麼了?你不想我去?」
牧看著他,動也不動。
風太大,才張開嘴,呼吸稍稍用力,背脊深處的刺痛就會一點一點毒素般擴散開來,侵蝕了他乾澀的心肺。
而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早在消息公布那天,他就知道了答案。
⋯想也知道,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想讓你去,越過那片日本海,飛去那麼遙遠的異國他鄉。
現在過的日子已恨不得二十四小時把你鎖在我身邊,怎麼可能這麼乾脆就願意讓你離開一整年。
可不可以別走。
別再離開我了。
沒有等牧說出口任何字眼,春田的手臂已緊緊攬了過來。就像那天他穿著白西裝逃出教堂,不顧醜態,在街上像個孩子大哭,使盡力氣拒絕任何可能的離別。
「別說了牧,說了我肯定就不走了⋯」
他在他耳邊說。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笨蛋。」
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
時而安定,時而騷動。
這大概就是未來一年的生活樣貌。
然後再之後,我們也許會成為比現在更適合對方的樣子。又或是誰也預料不到的樣子。
你還是你嗎,我又還是我嗎。
「等一下到月島,要點很多盤肉,喝很多杯生啤。牧也要盡量喝。」
「我也醉了的話,誰扛你回家啊。」
「哈哈也對。」他笑著說:「說好了,可不能把我丟在文字燒店哦。」
對未來什麼也不假定,說不定才會有希望與想像。
但有些事如何也不會變。
這一次,他對此深信不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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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天中,捷運站中擠爆的排隊人潮裡,汗如雨下在手機裡碼完。
好巧不巧,最喜歡的圭哥今天也是34歲生日。生日快樂,希望你每一年都越來越好。
裹炸雞的麵包粉中加奶油球會讓雞塊更嫩,是有次看日綜介紹地方小店學到的秘技,沒試過(本人廚藝是春田田級的),大家有空可試。
“纏綿的兩個人化成了夏夜中的一灘清水。” 一句話就寫出夏天的夜晚中,兩人大汗淋漓、擁抱彼此靜靜的在夜晚的涼風吹拂中,等待身體慢慢涼爽下來的感覺。好親暱、好幸福、太美滿的小日常啦!
嘎穌想像的太美、好完整!!這篇偶爾會有沒啥劇情的片段穿插,但我也寫得很開心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