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時很難得翻了信箱,才收到你五天前寄來的信。說難得,也許不至於,我習慣平均兩週查看一次信箱。信箱的作用不過是拿來收水電與網路帳單,平日也不會有人寫信給我。我從不寫信。這時代又有誰會寫信。以前我還住在家裡時負責查看信箱的人也不是我。
你為什麼要寫信。明信片不可以嗎,若只是單純噓寒問暖。你說你去了A地,是因為去了那裡才有寫信的價值。又說,其實前一年你都待在B地,但是沒能寫。而我沒能懂,A地與B地的區別。
後面你又說,那也許因為是還不夠遙遠的緣故。而你也沒有特別喜歡A地或B地。
你以為你會喜歡,但事實上沒有。你只是努力去喜歡上。同一個地方住久了就沒所謂喜不喜歡,假使非要定義,得到離別時才足以斷定留戀的程度。對於台北也一樣,這對城市或對人,都一樣,你沒有回來的念頭。
寫信前兩天夜晚,你曾夢見一條河。很長很長的河。你沿著河走,在河的盡頭遇見了一個人。一道黑影。像樹木那麼靜。你想,那或許是我吧。你問我為何知道這條河如此漫長,是因為你睡了十個鐘頭,醒來筋疲力竭,冷汗渾身。好吧這是有點幽默。我隱約想起來了,你這種真真假假的幽默。
我與你已有十年寒暑未曾會面。所以你的字是陌生的。但那時見面,我從不覺得自己認識你。
你。你是誰。
你說你進了A地當地的行銷公司。你說在這裡工作都沒有麥當勞外睡午覺的遊民開心愜意。很多遊民都有養狗,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冬天還可抱著取暖。而你的公寓不給養寵物。
有個朋友失了蹤。那是一位你認識了五個月的朋友。那是你室友的朋友。沒有很熟,但你幫你室友轉貼了臉書尋人啟事。這裡常有人被打死在街邊。你曾在深夜時聽見女人的尖叫。
哭聲已可說明暴力本身。這話什麼意思呢,你還不了解自己為何忽然這麼想,但你寫在信裡,願我為你解讀。
為什麼你提起這個。你說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對A地毫無概念。
以前學校附近中午賣的XX排骨便當倒了沒有。你問。白痴。我不喜歡那間店的味道。誰關心那間店的生死下落。
我知道以前你和你朋友常去那裡吃。我從來都不去。
但你說你很懷念,因為只要50元。排骨只比影印店的紙厚一點。
你提起了一個名字。你可能以為我會知道,但我不知道。
都是些可有可無的話題。
我最多回應你剛才說過哭聲是暴力的問題。若哭聲讓你聯想到暴力,那就是在某處產生了真實的暴力。
暴力不直接等於死。因為死比死更寂靜。
但若你聽見了就最起碼是暴力。
總之你心裡明白。你一定明白。
我認知的你,理應會明白。
你還鉅細靡遺描寫你現在住的房間,包括你種的幾盆草。工作時間太長,通勤時間太長,忘了澆水,那些綠葉時間到了便枯透了。那些屍體還在窗前,枯葉焦脆的很,所以你沒去碰。園藝店只告訴你怎麼種植,沒告訴你怎麼收拾殘局。你想你對種植依然不夠熱情,但幾把盆栽留在那兒不礙事,要丟不丟,你還沒決定。
為何不丟呢,對你來說,丟棄不應該比澆水還容易得多嗎。
這很奇怪。我記得你以前沒這麼優柔寡斷。看不出你是會對花花草草有興趣的人。
我記錯了?
我曾經可能了解過你。
一部份的你。
想像之中,我可能稱得上了解你。如今我看得稍微明白,終歸沒什麼了不了解。認命吧,誰也不可能徹頭徹尾了解另一個人。何況是你。
何況是我。
你扮作你了解我嗎?當時的我?
當時的我看不出來。現在的我也不過是你想像的我。
我不曾真的認識你。去比較你了解我多點還是我了解你少點,答案都是無解,徒費心機。別作這種倒盡胃口的事。
雖說你寫信來不就是為了這個。
我不會這麼想的。
現在的我已不想了解你。我不想去想你怎麼看待我。
已消亡的東西,早晚倒進垃圾桶一了百了。
你說A地的人不苟言笑。聽不懂你說的笑話。
可我認為不是這樣。
也許是所有人都忘了怎麼微笑。把笑聲鎖進了塔裡。
我曾經很不喜歡你的笑聲。
因為你恥笑了全世界還自鳴得意。
但你看吧,當所有人都哭的時候,還有什麼好笑的。
或許你也不曾懂。那也罷了,你沒試圖想了解我,或任何人。
信到末端你繼續說了一些在A地生活的事與人。我難以想像,也沒興趣知道。在無關緊要的事件敘述中,你輕描淡寫帶到了過去的一件事。
你我交集的一件事。
你說你想起了我。在這十年之後。
你說你沒忘記我。只是扮作忘記。
沒忘記是什麼意思。
說得好像,一旦沒遺忘,就值得被原諒。
你不曾真的認識我。若你真的認識我,又何必寫信。
你仍然沒說你為什麼寫信。
你說,你只是想寫信,而你沒有可以收信的人。就正如你沒有要去的地方也沒有要回來的地方。你還在河的邊上。
你無法離開河流,一離開就等著渴死。踏錯一步就是戈壁沙漠。死了就像你窗前的盆栽。
當你這麼一說,我忽然明白了,我一直都在等你這封信。
我一直沒明白,也許我一直以來都在等你這封信寄來。
但這封信不是真的。
因為你怎麼可能寫信給我。你怎麼可能有我的地址。
你又怎麼可能過得比我孤獨。
我是痛著醒來的。
我衝進廁所脫盡一生的力氣嘔吐。
(以上語焉不詳,完全虛構,只是失眠的產物。寫到最後還是沒決定寄信者與收信者的關係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