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卍復仇者。場+冬+虎。
時值快傍晚的天色,兩道匆忙的人影從巷內大力甩出,連滾帶跑差點撞到大路上放學經過的松野千冬,沒給道歉拼命往前飛奔,很快在稀疏的人潮中掩沒了行蹤。
千冬因這半路殺出,在巷口前打斷了他前進的腳步。巷內幽冷無聲,那裡自兩個不良掙脫後就靜了下來。
上週開學,表示時節已入秋。不知道哪棵臥在樹上的蟬,選擇在此時響鳴大噪,聲音拉得特別長,撕裂了顏色開始暈染的天空。
蟬聲中依稀能聽見一絲動靜。
他走進巷子。
牆邊一個陌生的人,身著其他學校的制服。以為會看見掛彩的小鬼,但站立在那兒的人毫髮無傷,不出聲,安安靜靜嵌入黑影之中。千冬沒接近他,那人低著頭意識到來者,他抬起臉,挑染金髮的瀏海太長,幾乎遮住他的半邊臉,眼神裡的敵意一下子就破滅了。那人走離牆邊,無精打采地準備走出這條小巷。沒有要理睬他的意思,方才發生的事也與千冬無干。當那人擦過千冬身邊,一片光澤忽然吸引住他。
「你流鼻血了。」千冬好心提醒。
不是真的毫髮無傷,一無所動的臉龐,自鼻孔處流下兩條紅色液體。流鼻血的男學生停下步。他舉起手背擦過人中,那道血跡往右臉頰抹出一筆。帶著光亮的深色的紅在他益發蒼白的膚色上顯得怵目驚心。
男學生檢視沾上手指的印痕。鼻子流下的血量沒有多少,千冬卻覺得空氣中一股濃而腥澀的氣息鑽入鼻腔深處。
「啊真的。難怪感覺有點呼吸不過來。」
說話的當下,流出了更多血。男學生以手再次壓住流血的孔洞,手變得更紅,血穿過他指間滴落到黑色外套上,他的學校是那種立領的黑色制服,血滴隱沒於那一身黑之中。千冬掏了掏褲袋,再翻找書包,好不容易翻出一包皺爛的衛生紙遞向對方,等了一會兒,對方都沒伸手接下。街上的蟬鳴進了巷內,單調不間斷的唧唧聲起了又落,十分賣力哀涼。千冬徒勞伸出的掌心仍緊握著衛生紙包,滲出薄薄的手汗。
「你不先坐下休息、等血止住再走?」
「有人在等我,我得先去找他。」
他有些無神地跨出步,腳步卻很急。
「可是、」千冬說,他上前拉住他的手。「喂——」
被拉住的人中止前行,他無聲地看著他,又看向他的手。
「⋯你要弄疼我了。」
他的聲音有些失控,聽上去像是快哭又馬上壓制住自己。那人要千冬放開他,千冬不自覺照做了。他不知道怎麼開口攔住這名陌生人。他遇過有些人是不需要這種關心。有些人,不隸屬於任何團體的人都是這樣。若無其事地等待痛苦過去就好了,流出來的血過幾分鐘後就會乾涸。
「一虎,原來你在這。」
從千冬身後出現,巷口走進另一個人。是千冬的前輩,場地圭介。兩人認識一年多了,因為他的提拔,自己才有幸進入這一帶有名的暴走族隊伍東京卍會。他像是沒見到自己,徑直跑向那名陌生的男學生。
「你被人揍到流鼻血?好猛。」場地說。
「怎麼可能。」男學生露齒而笑,配上血可稱不上好看,「這是因為、天乾物燥?最近換季了,對空氣過敏。」
這男同學沒有撒謊,千冬知道他的確沒有因打架受傷。無論如何,流血的他看上去很習慣這種異常狀況。
場地想以拇指替他拭去,但臉上的血跡越抹越花。
「你在玩我的血嗎?」
「沒辦法啊流不停。」
叫一虎的那人看到場地後眼色才緩和下來,又或者因為緩和了才意識到暈眩感的襲來,他垂下頭撞上場地,就在場地水亮的白襯衫滲上數滴血。身軀滑落前,場地抱住一虎的腰沒讓他因腿軟倒下。不大驚小怪什麼,他勾起一虎的下顎抵著他的肩,捏住一虎的鼻翼,血弄得他指尖紅通通的。
「場地哥。」
千冬現在才找到時機與場地打招呼。
「千冬,你怎麼在這?」場地維持原動作回應千冬,「不說了,有沒有什麼——」
「有的!這裡!」
場地示意下,千冬湊上前擦拭一虎血跡斑駁的臉,用掉好幾張衛生紙團才擦乾淨。一虎半閉著眼皮靠在場地身上,由於場地請求了千冬的幫忙,才願意遷就讓千冬這麼做。一虎一想開口,場地就要他閉嘴。原先那種不要命的模樣,都因為這些手忙腳亂而漸漸顯露他虛弱的樣貌。
「真糟糕⋯⋯抱歉,千冬,剛才沒跟你好好說到話。」
「沒的事。」千冬盯著面對這種狀態還游刃有餘的場地,「這個人⋯」
「死不了。」場地說。
「場、」
場地捏得更緊,不給他一絲可能憑藉鼻腔呼吸。一虎索性閉上眼睛,仰靠微啟的雙唇顫抖著喘氣。場地光動個手指捏住鼻子就能讓這個叫一虎的人乖乖聽話,在千冬眼裡不能再更帥氣了。
「都講頭暈就先別說話,記得用嘴呼吸。」他先哄著他,繼續問千冬:「剛才發生什麼事?」
千冬把他撞見的事情如實告訴場地。場地保持沈默靜靜聆聽,問:「他們不是東卍的人吧?」
「不是。不過我也認不出來是哪裡的人就是了。」
「那當事人總該知道吧?」他低頭問攀附在他身上的人,得不到反應,「喂真睡著還是裝睡?」
一虎懶懶地張開眼。
「管他們是誰,一堆沒用的垃圾。」說話十足尖銳,但濃重的鼻音添了他幾分負氣與滑稽。
場地哈哈大笑,明明答案似是而非、巧妙地繞開重點。一虎皺起眉頭嫌他聲音太吵。
「要是沒有我,你是不是要在這裡貧血掛點?」
「貧血會死人嗎?這我還第一次知道。」
千冬旁觀兩人沒有內容的吵嘴。名為一虎的人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場地與他之間相熟的氣氛,與他和東卍其他高級幹部對話時很相似,手腳的互動又似不止於此。他們是什麼關係?千冬感到自己完全插不上嘴。
當千冬仍在獨自猜想兩人的關係時,場地對一虎告誡,兩個不夠打,接下來就是三個、四個、或是十三、十四個哦?
知道啊,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一虎很暸解那些人似的說。
「這些人發狂了,活得比垃圾還臭,他們都想找到生存價值,都該得到教訓。」他握下支撐他臉廓的手指,「場地,你來嗎?」
「⋯走啊。」
場地答應他時仍維繫著笑。地上溼答答的水灘映照半擁的兩人,太陽往這城市向下沉落的同時,窄巷內的陰影傾得更斜,比血更濃的暗色,蓋過那兩人的腳,逐漸淹沒、淹沒上來。
此時此刻,千冬從來沒覺得自己離場地這樣遙遠。
可能已受夠這樣依賴場地的姿勢,一虎主動推開場地,走入陰影外,膝頭一陣搖搖晃晃,費了些力氣站穩腳跟。他聲稱自己不會再流鼻血。兩人一分開才看得出,場地的襯衫左半部從肩膀到胸膛上散落深淺不一的紅點與染痕,都分不清誰才是那個流血的人。場地為此唸了一虎,一虎不以為然。千冬想起手上沒用完的衛生紙包,這陌生人可能會再次不領情,他還是選擇上前再次遞給一虎。一虎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到現在才正視起他是誰。
「真的不需要?」
當他放棄要收回手,衛生紙包已迅速從他手中抽走。
「沒準十分鐘後我又弄得一臉血。謝了。」一虎將衛生紙包塞進褲袋,不合時宜地笑:「欸,你是東卍的隊員?場地底下的人?」
「是啊,你與——」
「別聊這麼多廢話了你們。」場地打斷他們之間的對談。「該走了,一虎。」
「幹麼,我好好認識你的後輩不行嗎?」
場地沒理一虎的意見,他把千冬拉到一邊,一手勾住他的肩,在他耳邊小聲道:
「千冬,今天謝謝你了。這件事替我保密,別跟其他人說。」他遲疑,「特別是一、⋯⋯這個笨蛋的事。」
「了解。」
千冬答應下來。他也想起來了,一虎這個名字,曾出現在場地寄到少年院的信上。最後一次寄出的信上面寫:一切都會好轉的。
「這個人與東卍有什麼關係嗎?」
「嗯,真不好說。」
場地這麼一講千冬便明白了。
三人走出巷子。
「以後有機會再聊吧。我們之後再見,千冬。」
場地搭著一虎的肩膀,在大路上與千冬反方向道別離去。
千冬回身準備離開,前方的一虎側過首在臨走前與他對上一眼。風吹散他的瀏海,露出的那隻眼睛像燃燒的線香,不經意就能灼傷人的視線。之中的好奇、敵意,還是徹底的孤獨,千冬分不清是哪一種。
入夜後,寒蟬的淒鳴不知不覺停歇了。
那年秋天感覺特別漫長。白晝的長度隨夏天一點一滴逝去,空氣乾澀,很少下雨,光站在教室走廊下就能聽見冷風的低語。
千冬從學校回家的時候,或是帶領東卍一番隊隊員打完架的時候,偶爾會感到失落。原因他很清楚。場地近期很少參與東卍的活動。他不會缺席大型集會,即使在場,他的心也不知飛到何處。放學後沒了影子,久了東卍的人會問,千冬總要找些理由替場地搪塞。
不專注的樣子一點也不場地哥。
又來了。
千冬下課時站在教室外廊窗口。遠處,場地踩在沙地上,背對校舍拉著上次看過叫一虎的男子走了。離開校園也不怕明目張膽。
場地自從得到學長留下來的摩托車,過去他時常在下課後載千冬去飆風。下雨天,兩人就到市區的地下室機廳殺時間,比拼破關分數,這裡的女孩們都認識場地。在機廳有一台他們常打的熱門街機,主角在不斷奔跑的過程中拿到藥草與水果與動物骨頭製成的武器,好像隨意從眼前的地面撿起什麼就能輕易征服全世界。千冬一向玩得靈巧,而場地老是衝太快而死於墜谷,次次從第一關重頭打起也樂此不疲。最後打到兩人快沒錢或餓了膩了,他們會去隔壁超商買一盒速食炒麵分著吃。這是底限了,兩人懊惱地翻出身上每個乾癟的口袋內裡、放在手心中的零錢加起來就這麼多。
這是他們在一虎回來以前的生活。
一虎回來以後,現在無論下雨,千冬都一個人去機廳了。
有一天那台他們常玩的街機畫面突然故障不動,他們說這是死了機。奔跑的小人吊在天空,往上飆升的分數卡住,紋風不動,螢幕上的彩色像素糊成一片,看不出原本的怪物與山丘。還沒見證遊戲破紀錄的高峰,圍觀的機友一聲聲咂舌離開他的機台,圍觀其他機台的激戰去。不知道從哪裡湧入的少年少女們在擁擠的昏暗中鬧騰不休,等人來維修機台的期間,他只得困在煙汗味混雜的人群之中呆坐神遊。
與一虎重遇的場地哥快不快樂呢,難道比跟一番隊的他們在一起飆車鬼混還快樂?⋯⋯這沒什麼可比性,但找不到理由的千冬忍不住這麼想。場地做事的依據不一定與快不快樂有關。
之前場地說過的「有機會再聊」,這機會遲遲未到。狀態一直停留在「真不好說」。
千冬沒有主動問過場地。
場地哥不想說的事,他一向不會擅自過問。
一虎是個危險的傢伙。他的直覺這麼告訴他,這是僅憑一次見面的判斷。
唯有場地哥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看起來自然正常一點。
所以那傢伙才會那麼需要場地哥。
學期課程過了十月第一週後,離期中考也越來越近,千冬所在學校的學生卻未改作風,體育館、操場、散佈校園大大小小社辦滿滿人潮,各大社團活動依舊在放學後踴躍運作,不如說在進入考試準備期前得更加熱絡努力才行。這種氣氛就是沒參加社團的不良少年也能感受得到。
千冬離校前繞去三班,已抱持心理準備大概會如平日希望落空,但這天場地在教室裡沒走。
場地的臉埋入手臂間,趴在桌上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欸那個人是不是很不妙?」、「嗚哇還是來找場地的,」、「少說兩句快走。」書包撞擊聲與三班的男男女女交換的耳語,陸陸續續消失於門口,也未能驚動場地分毫。千冬輕手輕腳拉開場地前方座椅坐下,用不了多久,微小的躁動忽然休止四周就變得極其冷清,場地淺淺的呼吸聲在空教室裡低低迴盪。手臂下藏著場地閉起的單鳳眼,制服外套包覆的背脊依稀隨規律起伏。明明什麼也沒做,千冬的心裡卻漸漸升起許久未見的平靜。
場地很能睡,待千冬都快翻爛國語文課本,他也沒醒來跡象,還得讓經過教室的職員教師呼喝著叫醒。見到是場地,那名老師難以掩飾嫌棄似的離開了。
「幹麼不叫醒我?」場地抬起沒睡飽的臉。
「因為場地哥看起來睡得很舒服。」
場地想拉伸手臂,發現抬不起來自己左手臂。「看,我睡到手臂沒知覺了。」
「挖,好遜。」
「囉唆。」
兩人換上室外鞋提步離開校舍,已是天色火紅轉黑之際。他們穿越操場,朝校門走去,半邊天空都因球場夜晚的照明燈而熾亮,棒球隊的人賣命揮棒,一聲擊球彷彿震晃了整座校園。如往日的調笑氣氛了無痕跡,從出教室後場地一直沈默寡言,跟在場地後頭的千冬也隨著緊閉雙唇。
他們徒有形狀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綠色的網球場就在操場旁的鐵網後,網球社今晚也在球網兩側認真來回對打。
「場地哥知道不到兩週後要考試了嗎?」千冬想起自己可以說什麼。
「⋯誰知道那種事。」
「這次再不及格就很危險了吧。」
「你今天就沒其他事要做?壹番隊呢?」
「最近很和平,本來是有想著要不要約八戒或阿呸出來⋯」
「那就去找他們,或乖乖回家。」
「場地哥呢?」
「我有事。」
「什麼事?」
一串尖銳的哨子聲經過他們。田徑社的隊伍在繞行操場練跑,領頭吹哨的人渾然不覺這麼做會打斷他人對話。
靜下來後,場地說:「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
「沒為什麼。」場地目視前方,這話聽上去幾乎是上下齒節磨出來的。
他們沒再對這話題多談,直到抵達校門口。
「先這樣了,再見。」
扔出道別語的場地往校門右方蕭瑟的下坡道頭也不回走了。黯淡的街道地面泛著微光,千冬站在原地,而他憧憬的人正逐漸在黑夜中一點一點模糊了形影。已有一段時間,兩人不曾獨處。他想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只要是場地的事情他都想知道,但比起自身願望,他更選擇尊重場地的作法。
他是該這麼做,要不然又該怎麼做。
繼續僵持之前,千冬的雙腳快步跑動起來。再度來至場地身旁,與他並肩而行。
千冬知道場地要往哪去,那部黑色的機車應該停在不遠處。場地見千冬沒死心追了上來,眉頭微皺,像懶得再多說什麼,或乾脆當他不存在。他們來到路邊停車格的機車旁,場地拿起手機撥出電話,掀蓋式手機貼著他黑髮下的耳朵,千冬幾乎聽見了那永恆的嘟嘟聲電子音如何不厭倦地反覆折磨聽覺。
闔上手機蓋,場地受夠了這些超出掌控的一切,才終於肯將目光面對千冬:「你今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肯給我滾是吧?」
千冬點頭應聲。
「那就跟我走。」場地說。
他之所以加入東京卍會,沒有可歌可泣的理由,不是因為孤苦弱小,也不是因為唸書無能失去目標,他完完全全是為了這一個人。千冬坐在場地的機車後座隨他馳騁,再次確認這項事實。
場地口中所謂有事,其實根本沒有事。千冬不禁猜想那是方便甩人的藉口,還是在那通無人接聽的電話後他就真的沒事了。沒有什麼地方想去,也沒有什麼地方要去,他們驅車遠離鬧區,上了高架橋,就在中央環狀線上沒有目的地疾駛,離開出發點的澀谷,穿越大半東京,最後來到荒川空曠的河堤邊。夜裡的草皮坐上去比看上去還柔軟,鈴蟲孜孜不倦對空呼喚。
途經超商時草草買了食物,他們隔著一段距離啃咬彼此的鹹味麵包與飯糰,配著礦泉水,遙望漆黑寬廣的河面。大橋下數艘散發金色光芒的觀光船隨水波慵懶漂浮,也不曉得人要多有閒有錢才會去搭那種東西。
場地仍沈浸在他的沈默當中,經飆車洗禮,似乎心情沒那麼煩躁了。他撥開臉上的髮絲,晚風吹得他過肩的長髮恣意飄蕩起來。
消滅手中包裝食物後,場地兩手扣在腦後往後躺下,四肢卸去緊繃擱上大地,開啟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這樣看天空會感覺特別深邃喔,場地說。待千冬也依樣躺下,他看似不經意地問起Mikey的狀況,這種本人理應比他還清楚的問題。千冬照實回答。他們如往常有活力,八月時與愛美愛主發生過大戰,那時候對方擺明不會輕易放過東卍,但這不影響他們太多。他們更想反過來知道場地近期躲起來在忙什麼。場地三言兩句打掉該問題有回等於沒回。
他再次想起那一天的場地與一虎。事實上他一直沒能忘掉,那困惑一直未能滿足。
「上次那位朋友後來還好嗎?那個、流鼻血的人。」
千冬還是忍不住問了。他以為這問題會被草率帶過,但場地說:
「那時候沒事。說不定現在又在哪裡惹事生非。」
「你們認識很久了吧?」
「⋯認識再久也斷定不了你有多了解一個人。」
答非所問。
千冬聽得出來,場地不想過多地談論他,或過於仔細地談論他。上次在那條巷子偶遇時錯過交談的機會,後來他們兩人又怎麼了,至今已成了只屬於那兩人之間的事。前方那條大川洋溢著黑色的波光,水面下沈淪著秘密,而他是站在水岸上的人。
當千冬仰望夜空想著要怎麼回應,他再度聽見接續的話語。
「但你不一樣哦。」
他轉過頭,躺在那兒的場地給了他一個既落寞又輕快的笑,宛如露珠的光點落上了他的眼與唇。
「千冬,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再深的夜也遮掩不了這樣的笑,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沒有人可以說得出比這更好聽的話,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場地哥的聲音不能再快樂一點呢。
「現在去機廳還來不來得及啊?」
「⋯⋯這麼突然?」場地發出清脆的笑聲,「真搞不懂你欸。」
「就忽然很想去⋯怎麼說,手癢?」
「唔,這麼講也是,好久沒跟你打一場。」
為了轉換心情,他們收拾手邊垃圾再度跳上機車,前往許久未曾一同造訪的機廳,他們虛擬的遊樂場。
那夜他們玩得很晚才回家,這已經是千冬印象所及,他與場地最後一次同行玩耍了。
後來在廢車場發生了那場械鬥。
當場地在眾夥伴面前說要脫離東卍、加入芭流霸羅,千冬沒有感到意料之外,或許是因為之前就知道一虎存在的緣故,場地漸行漸遠的行跡也可見一斑。
場地把他叫到位於新宿的一間廢棄機廳,那間機廳不作為機廳使用,仍人滿為患,這些面如槁木之人似乎認為群聚在一起就能無條件得到溫暖與認同感。場地一拳將他揍倒在地,進行一虎口中「踏繪」的愚蠢儀式,他默不出聲,當他的鼻血沾上場地青白色的指節,他也不做任何反抗。值得慶幸的是,至少被揍的時候場地那對無情的雙眼裡只能有自己了。
就是配合場地哥作戲罷了,這一切不會毫無理由。如果挨打就能為場地出一份力,千冬不認為這有什麼。
所以是哪裡出了問題?如此配合場地的自己還有什麼做不到。
就結局而言,一虎是個比他想像中更危險的傢伙。Mikey真正動怒時無人可擋,一虎能夠一邊笑著流淚喊出激怒Mikey的話,一邊走向他。
那時他曾想,對,就讓Mikey君把你打死吧。
為什麼非得是你這種人活了下來。
這念頭只短短閃過一瞬,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說。他後來的理解是,這件事不值得他繼續思考。他連他最要好的朋友武道也隻字未提。
為了熱一熱場地留下來的機車,延長馬達壽命,在某個週末千冬騎上它,獨自前往許多他與場地一起去過的地方。
這是一場哀悼的私人巡禮。
清早的墓園空無一人,無數沈睡的石頭迎接他。他盤坐在墓碑前放下吃剩一半的炒麵,過一會兒,又生氣地擅自把另一半吃光。
隨後,他代替場地去了團地附近他們第一次一起打架的街道,荒川邊的河堤,東卍每次集會的武藏神社,與學校附近那條暗巷。
也去了那間地下室機廳。去的那天,他們常玩的機台早早被其他興高采烈的不良少年佔走。由於當機次數頻發維修人員來回多次,聽說許多機台裡所有的戰績紀錄都被強行格式化,他的,場地的,所有挑戰者都得重頭來過,這災難曾引起不小公憤。不見天光的機廳依然鬧騰不休,少年少女們依然不上學不回家,要趁發狂前仔仔細細地在某處留下證明,電子組合樂曲為背景,像素在天空上組成穿越一座座島嶼的彩虹,滾入鮮綠清新的草叢裡,手探進內衣裡揉出淤痕,那顏色有如落在柏油地上踩爛的花瓣,伴隨比疼痛更能麻木感官的愉悅感。
暗處中有個女孩靠近他。那女孩佇立在熱鬧的陰影中像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明白這不公平,你沒有錯,女孩拉起他的手說,別難過啊。她說得如此悲天憫人,說了他想聽見的話,他差一點就跟她走了。
因為場地哥都死了。
不在了。
到了現在也沒人能告訴他,不明白的事情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
千冬始終感覺這些曾發生過又必然成立之瘋狂與他毫無相關。
這麼說也不對,因為他是見證者,見證者即是參與者。叫人遺憾的是,見證之外他也無法參與更多。而這些種種終將成為一種不知所措的記憶型態,在往後的人生中永久地保存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夥人出遊笑話中斷的時候,還有無數次面對岔路的時候,那些潮水般的記憶會像推開了沒關好的門,從縫隙中趁虛而入影響他判斷,跟隨他做出抉擇的每一步。
當千冬騎上場地的車,學場地過去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壓身一路失速狂飆,當一虎走進圍牆之內,坐在鐵窗下開始倒數未來十年歲月,殘留的仍然殘留,離去的仍然不再回來。
秋天走了,他們還有冬天要過。
end
200410
那cp啥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概在去年十月左右就先寫好第一大段的情節,但當時因為要趕稿就放著了,近期還是撿回來寫。寫的時候並沒有要把cp放進去,只是想寫千冬視角,但先前一系列文章的確也少了這塊(雖然我覺非必要),現在看起來似乎也能當是補上這角度了吧,如果把場冬虎當成這整起事件三種象徵人物的話。
One thought on “那些你的他的、和我的(場+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