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Sunshower (Jaydick)

家裡、學校、球隊,說來不可思議,沒有花上多少時間傑森就逐漸適應了這種三點一線的穩定生活,去年連坐在教室上課都待不住,現在為了身形發育穩定作息,早上經常性遲到的壞習慣也戒了。也許傑森決定進棒球隊就是為了終止從小在犯罪巷那種不知道在和什麼對抗的盲目日子。他的精神與體力很大程度都奉獻給棒球,不大抽菸了,上街見到以前那些熟悉的小混混,他能避則避,過去隨手拖到巷子裡開打的暴力變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布魯斯一週有幾次(通常不超過兩次)會和他們一起共度晚餐。布魯斯會分別詢問迪克和傑森的學業和社團生活,那就像個慣例,不知道和孩子找什麼話題的舊套路,當傑森擺出複雜手勢解釋起內野手該怎麼練習反手接球,布魯斯眼裡流露出的好奇心卻也不像虛應故事。他也答應過迪克,若迪克晉級至在澤西市舉行的州級大賽,他會推掉所有商務行程去比賽現場觀看。傑森不知道大忙人布魯斯做出這種約定可不可信,但迪克說,布魯斯,你既然答應我了如果沒做到就算欠我一次。這種乍聽之下莫名其妙的約定,布魯斯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像這樣先留給布魯斯後路的說法,傑森到現在才逐漸看清,那是迪克學會與布魯斯相處的平衡之道。

時節進入十一月,平靜的生活沒有太多變化,只有天氣更冷洌了些,空氣乾燥,大風吹進高譚蕭瑟空蕩的商街。出門前他們總會記得在制服下多加一件襯衣,或圍上一條圍巾。

站在球場上,隔著外野的欄網,可以望見球場後方那片稀疏的樹林變得更光禿了,灰藍色天空見不著一片雲,令人潮散去的球場更添一分寂寞。

球隊訓練結束後,有些球員在撿球和收拾練習用設備,傑森則和一兩個中學部隊友手持木耙整理內野的土面。他原先的注意力都放在一壘到二壘間的土面有沒有平整,也沒多留意球場上其他人的行動,直到三個高中部的球員擋住傑森的光源,其中一個人一腳踩上土耙,阻礙他繼續耙土前進。站在中間的高大金髮男子,只有他在短袖的球衣下沒穿吸汗襯衣,刻意把袖子往上捲,露出兩條多毛的手臂。他記得這人叫艾瑞克・弗萊徹,是高中部球隊候補的一壘手,另外兩個跟班,一個矮壯五短身材,和一個踩著他土耙的瘦子,他就沒有什麼印象了。

「聽說你是格雷森的弟弟。」艾瑞克問。

傑森沒有直接答他。他對木耙上的腳皺起眉。這些人要是蠢到弄壞木耙,事情就麻煩了。

「是又如何?找他有事嗎?」他抬頭問。

「沒!只不過想問問你——」

艾瑞克一刻意拉長尾音,另外兩個人就開始從喉嚨發出難聽的笑聲。艾瑞克傾身靠近傑森,低低說了一句:

「哥哥是蕩婦格雷森的感覺如何?」

⋯⋯什麼?

見傑森眼神愣住,艾瑞克臉上笑容揚得更張狂,兩個跟班甚至變本加厲,抱肚子放聲笑。

「哦,你不知道嗎?稀奇了,你貴為他的弟弟,居然連哥哥是個會撅起屁股給其他男人插的婊子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艾瑞克那張嘴吐出的穢言污語是什麼意思,但他也沒有心情跟這幫垃圾討論。

「你再說一次,我就要你鼻樑斷掉。」傑森說。

「我說,你哥就是一條不要臉的母——」

自針尖般爆發一聲巨大的耳鳴,開始轟炸雙耳。沒等這人說完話,傑森將手上大型木耙使勁往前一推,木耙恰好打在那個白痴瘦子的臉上,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後一屁股坐倒地上,罵了聲髒話。這會兒引起四周球員的注意了,但傑森沒理會,因為艾瑞克那個粗蠻的拳頭已經快揍過來,他側身閃掉,趁艾瑞克尚未找回平衡,傑森用腳朝他的腰踹下去,沒等艾瑞克站起他又在同一個致命部位踹了一次,這次成功將他踹倒在地了。在做出這些動作的瞬間,傑森模糊意識到這些日子在球隊的訓練與健康的飲食管理有多管用,發揮力量簡直比過去更輕鬆自如。當傑森想上前繼續揍人,突然左方冒出一股重量撞擊他的肩膀,倒退幾步的傑森瞪向他。是那個矮壯男。矮壯男扶起地上的艾瑞克,被踹了兩下的艾瑞克一臉扭曲,但沒有示弱,似乎腰部的疼痛也被他放在一邊。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

「哥哥母狗,弟弟瘋狗。好一對完美兄弟。」

耳邊的噪音再度往深處飆高炸開,他聽不見其他聲音了。眨眼間,傑森飛向面部的出拳又快又重。整個過程用不到一兩分鐘他就履行他說過的諾言。幹你媽的死雜種,艾瑞克摀著斷掉的鼻子大聲嚎哭痛罵。幾滴骯髒的血沾上艾瑞克的球衣,地上紅土才剛整理好旋即就被踐踏得亂七八糟。

要不是因為後面有好幾人出手攔住他,中學部和高中部的教練也匆匆跑上球場,打架被強迫中止,也不知道後續會演變成什麼慘狀。


除了送去醫務室療傷的艾瑞克,兩個教練把剩下幾個鬧事的少年帶到校長室。接下來就是熟悉的混亂,女性心理輔導顧問富有耐心個別詢問他們事情經過,怎麼也問不明誰是誰非;校長問話沒多久後兩個教練就開始指著對方鼻子爭吵,門外走廊則是另一片好事學生的風景。等到家長來時,已經是一小時後的事。

臨時從商務酒會脫身、身著正裝的布魯斯,鬆了鬆領口才敲門進校長室。

辦公桌前,坐在木椅上的傑森一臉麻木,這和去年發生過數次在校無故鬥毆後的反應不太一樣。傑森看來毫髮無傷,也沒能讓他安心多少。一直以來傑森的問題就不在外觀或生理上。但即使是去年鬧事後的傑森,仍可以從小動作看出他想要控制情緒、卻壓抑不住自己體內朝外生刺的兇狠,誰碰他誰就會受傷。現在則是封閉外殼的冷漠。看不出他的懊悔,也看不出在那底下的掙扎,他就只是不說話。

另外兩人的家長很快就來了,把校長室擠得水洩不通,其中兩個學生沒受到嚴重傷害,他們的家長不想招惹布魯斯,向校方道過歉後領了孩子就走。兩個孩子走前就槍口一致表示這都是陶德的錯,他們只是跟他聊幾句笑話,這人就心胸狹隘開不起玩笑,才發瘋動手打人,被指控的傑森全程閉口,連出聲反駁也沒有。蹲在傑森面前的女性心理輔導顧問無奈站起,她搖頭告訴布魯斯,傑森什麼都不肯說。

艾瑞克的母親最後才到,以及手拿冰袋敷在鼻梁上的艾瑞克本人。弗萊徹夫人見到弄傷自己孩子的不良少年父親是布魯斯韋恩,她有所遲疑,但仍堅持要聽到傑森的道歉。只不過傑森的嘴還是死死閉成一線。

在眾人要吵成一鍋粥前,中年校長出面介入,並要心理輔導顧問重新解釋他們問來的事情脈絡。

「當時在現場有好幾個孩子目睹事情發生,老師們已經問過了,他們都說是傑森先動手。這個事實理應是正確無誤。只不過孩子們聽不清楚他們在吵什麼,傑森又是為什麼動手。」

高中部教練到艾瑞克跟前詢問他問題,但現在連艾瑞克也賭氣起來,一句話都不說。

兩個孩子都不說話,也沒人要道歉。

布魯斯在低頭的傑森面前蹲下,他沒有碰他。這事情必須要找到切入點解決,所有大人都僵在這裡互相撕破喉嚨也不是辦法。

「傑森,你如果現在不想說,或者你覺得不能說,這沒有關係。我相信你不是會亂動手的人。你的教練剛才也這麽告訴我。」

傑森慢慢抬起頭,與布魯斯對看。然後是站在布魯斯身後的卡森教練,依然是那張與平日無異皺紋滿佈、肅穆而神色清醒的面孔,他淺淺地向他點了頭。

「但動手打人就是不對,你明白嗎?」

布魯斯看著眼前平視他的傑森。這孩子臉部的線條比方才更緊繃。類似的狀況發生過數次,這也不是第一次他為了傑森來校長室了,要解決這場紛爭不讓事情發酵到警察局與少年法庭,還是需要有人製造台階。但他也不希望在這種騷亂當中,傑森本人的想法與聲音在大人欲息事寧人的態度下被剝奪。

「説點什麼,傑森。」布魯斯說,他直視傑森的眼睛,「向受傷的人道歉,但別忘了你也有表達想法的權利。」

傑森握緊放在膝上顫抖的拳頭。

他站起來,走向坐在另一張椅子的艾瑞克前。

「很抱歉讓你受傷了。但我沒有後悔。我只能告訴你,下一次再讓我聽見同樣的話,我仍會做出同樣的事。」

說完話,傑森就走向門口。

好,這小孩這次也完全沒悔意。布魯斯不意外心想。就別怪人家到時真的又來找碴。

「你這婊——」

艾瑞克差點爆粗口站起,但弗萊徹夫人出手壓下他的肩膀,避免事情惡化。看得出心急的她已經不想讓艾瑞克待在這裡影響情緒,想盡快送他掛急診確認鼻骨情形,儘管布魯斯目測艾瑞克的鼻骨應不至於走位,但這也不失為一個拿來結束事情的說詞。布魯斯主動表示願意負擔艾瑞克全額醫療費用,雙方最後接受和解,兩組家庭與校長和兩位教練做出道別。

這種事情的解決方法一向很半吊子,也平息不了多少怒火,但坦白說,不明就裡的大人當下除了糊裡糊塗收拾爛攤子替孩子道歉外,能做的也不多了。要著眼的方向,或許不是如何解決問題,而是如何讓問題不再是問題。

天色已黑,傑森跟在布魯斯身後一同去停車場牽車。他讓傑森坐在副駕駛座,接著是一場沈默的漫長車程。

這也給足布魯斯消化整件事的時間。他的視線沒離開過前方路況,眼角餘光仍忍不住流向傑森放在腿上的兩手,關節處紅腫而髒污。

他曾覺得傑森是個難以馴養的孩子。不是要把他當野生動物馴化成家畜,也許是因為他習慣了和迪克的相處後,任一個稍微棘手的孩子都會變成高級的難題。他也沒想否認,讓孩子進了這個家,他就是那個要負責任的人,但他一直沒有給出足夠的時間陪伴他們,也還沒摸索出能與傑森好好溝通的竅門為何。前陣子一個早上阿福告訴他,傑森為了不讓他每天打掃後座,會在球隊訓練結束後特地換回普通制服才來與他們會合,也會把釘鞋整理過再收進背包。傑森向人表達善意的方式與迪克不一樣,有時候需要換一個角度去推敲。

車子開入布里斯托郊區,很快就會到家了。

「我不會生氣,傑森。」握著方向盤的布魯斯斟酌再三後,再次對身旁的兒子開口,「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會讓你失去冷靜動手打人的原因,一定沒那麼簡單。」

傑森依然無所動搖。

直到韋恩莊園的黑色雕花柵欄進入視野,傑森只給他一句:「⋯⋯他們說了迪克的壞話。」

除此外他就不肯再多說了。


傑森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到兩天就得到解釋。

十七歲的理查德格雷森和校內年輕體操教練發生性關係的謠言在學校爆發開來,來源是社交媒體,聽說有人目睹兩人在無人的體育館發生性行為。當轉發的數量到了高點,各種變形或誇大的說法在網上齊飛,現在要回溯也找不著最初的源頭了。這個消息牽扯到高譚億萬富翁布魯斯韋恩的養子以及一所名門學校的聲譽,即使布魯斯已暗中叫人壓下消息傳播速度,這件事沒有在主流傳媒上報出,但也擋不住社群媒體與八卦小報的流傳。最後布魯斯要公關團隊直接對外發出公告,那些惡意散播不實謠言者都等著收律師函吧。

那名叫威爾的年輕教練,頂著勾引體操少年的罵名,在事情爆發的隔天自動遞出辭呈。沒有什麼交接期,當天就捲鋪蓋走人。

為避開風波,布魯斯要迪克休學,但休學等於喪失體操校隊資格,從現在到明年中都參加不了任何賽事,迪克打死不接受休學一整個學期。

傑森一個人偷偷躲在花園裡抽菸。沒開窗戶也隱約聽得到他們在客廳的聲音,窗邊兩道爭執的形影。詢問真相的那晚也是,迪克沒有否認,接著就是一場無休止的大吵。那是傑森第一次看到兩人吼到面紅耳赤、頭髮凌亂的狼狽樣子,最後還是他和阿福分別拉開這兩人。傑森走回客廳時迪克已經躲回房間,不久布魯斯抄起大衣丟下一個詞「工作」就走進車庫,開走他的慣用車。

到了晚餐,餐桌旁只剩傑森和阿福。阿福端著晚餐來到迪克房間門前,先前放下的午餐依然在地上原封不動。

面對現在家裡這狀況,傑森有種不明所以敗給這兩人的感覺,不是挫折,只是滑稽。與迪克闖出的禍相比,打斷棒球隊的人的鼻子也成了最枝微末節、可忽略不計的日常小事。傑森因為在社團活動期間打架,校方給傑森發來的懲處是停學三天。他曾經受不了這個地方,受不了自己搞砸過那麼多事情,他不過希望這次棒球會是個例外,但終究是發生了。

現在他的停學比起迪克卻又顯得如此蒼白而不值一提。迪克向布魯斯據理力爭的結果是,請三週假,錯過的課程進度布魯斯會另請家教來家裡替迪克上課。至於比賽,少了迪克或許得重新調整團體競賽的策略安排,體操隊仍選定了替補選手代替他參賽。

艾瑞克那天稱迪克為母狗,那字眼一直離開不了傑森的腦袋。不是字眼本身而是那欲蓋彌彰的性暗示,以及當中無緣無故孳生氾濫的想像,在夜裡從房間的每個縫隙每個角落入侵他的夢鄉。

母狗。蕩婦。在體操地墊上伸展四肢自由翻飛的迪克。沒有人的體育館。被壓在體操墊上的迪克。壓在他身上的年輕男教練。

——不行了。一股熱氣直衝腦門,缺氧快悶死的窒息感,逼得他嘩地一手將蓋過頭的棉被扯下,睜大眼對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大力呼吸。傑森推開棉被,發覺自己渾身冷汗,就光著腳踩上冰涼的木地板去浴室沖涼。

沖完涼出浴室後整個人醒了八分,睡不著,於是他去起居室,窩在沙發一角上看電視。HBO好死不死又在重播第五百遍哈利波特消失的密室,果斷轉台;孔雀台在重播好幾年前的週六夜現場,那時候比爾哈德和克莉絲汀薇格也還沒走。這節目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短劇的戲仿和笑料大多時候乾巴巴的,但節奏自由,適合放空腦袋,傑森讓電視畫面靜靜流過眼睛,爲那些無厘頭的情節與扯淡發笑,沒留意到時沙發的另一端也因為重量下沉。身穿水藍色睡衣的迪克抱著一大碗他最愛的玉米脆片坐在那裡,舀起一匙匙玉米片餵進嘴裡。看來人類對飢餓的忍耐總歸有限度。

他們倆就這樣各據一角,任電視裡的人喧譁痴癲,等到比爾和克莉絲汀都消失了,換成傑森不認識的流行歌手上台表演,宣傳他沒聽過的歌曲。

「聽說你為了我在球場上揍人。所以這幾天才停學沒去學校。」迪克說。

「誰告訴你的?」

「你說呢?」

「⋯布魯斯。」也沒別人了,阿福不亂嚼舌根,不用猜也知道這兩天他們在吵迪克一時貪歡惹出的大禍,毫不自覺會帶給身邊人什麼影響,這件事就跟著不小心抖出來。

「真蠢。」

「別現在連你都來和我說教暴力有多糟糕。」

「我是說,在球隊練習時間,眾目睽睽下起衝突,很蠢。這會影響你在棒球隊的人際關係。」

「⋯⋯暗著來就比較高明嗎?」

「好吧我是沒什麼資格教訓你。這類事情一旦紙包不住火就都一樣了。」

「無所謂,我不在乎人際關係。」

「你該在乎的。和體操不一樣,你們打的是棒球,是團體合作運動。」

傑森不想承認,但迪克說的對。再怎麼樣只有一個人也打不了棒球。但他對整件事沒有後悔,就像他對那個艾瑞克弗萊徹說的一樣,同樣的事再來第二遍他照樣打斷他鼻子。他就是會這麼做。他也不想再向誰解釋這種很原則性的想法,事到如今也只能等他重回球隊再看狀況應對。芬恩有傳訊息給他,他倒是說那個艾瑞克在高中部的風評本來就差,脾氣大,個性又古怪,因為他有一定的長打能力,大家平常在球隊裡依然會尊重他幾分。芬恩特地傳這種訊息來的意思或許是他可以諒解傑森,至少他在球隊裡不是完全沒朋友。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他想了想,說:「我也不會為這種事放棄棒球。好不容易我開始能進行實戰訓練,教練也安排下週有練習賽行程⋯⋯」

迪克輕笑。

「傑森,如果你夢想未來要參加真正的比賽,我說的是那種看台擠滿觀眾、有電視台轉播的比賽,就別為了我或其他不重要的理由弄壞你的手或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他說,「不值得。」

迪克抱起他沒吃完的大碗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傑森道聲晚安離開起居室。

傑森仍坐在那裡,把電視轉至MTV台,聽了幾首電視台隨機播放的歌,遲來的睡意才終於降落眼皮。

從桌上摸來遙控器,關掉電視,一切再度歸於無聲。

傑森還是沒從沙發起來。

到底蠢到玩火的人是誰。他想。為了你還去想什麼值不值得。


停學加諸熬夜的緣故,隔天傑森一路到睡到快中午才醒來,早餐變成早午餐,去飯廳時簡直扛不住阿福給他的那道冰寒光束。閉關厭食的迪克也從樓梯下來進來飯廳,頂一頭沒比傑森整齊到哪裡去的亂髮,但今天他總算肯乖乖坐到餐桌旁了。缺席的布魯斯遠在高譚鑽石區的韋恩大廈,至少用餐成員回歸了一個。

迪克眼眶下多了圈淡青色,一絲沒睡好的憔悴,眼神游移在久違的飯廳,最後繞上傑森,兩人乾瞪眼。傑森一想起昨晚的起居室,不免有些窩火。沒等誰先說聲早,阿福就推著推車從廚房方向冒了出來。

「看來您收到我在您門口地上貼的訊息了?」

來到餐桌旁,阿福從推車端出一壺現榨的柳橙汁,加入桌上盛裝熱騰騰的可頌、鬆餅和生菜起司生火腿莓果優格等無數瓷盤之間。

「收到了。」迪克不甘願地從口袋掏出一張精緻燙金花邊裝飾的便箋紙卡。「阿爾,我從來沒有嫌棄你做的料理。」他信誓旦旦道,「一次都沒有。」

所以這才是迪克不安的原因。

「很榮幸從您口中聽到如此令人欣慰的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感到欣慰,阿福的表情依舊滴水不漏,「那麼,您要先喝果汁還是咖啡?」

「⋯果汁。」他弱弱地說。

趁他們忙著說話,傑森伸長手臂到對面桌上,眼明手快抽走那張卡,上面寫:

親愛的理查德少爺,鑑於這兩日回收的餐盤毫無享用跡象,想必這些餐點素質已跟不上您的品味。秉持不浪費任何食材的心,請恕從今後不再為您製作正餐。

無比秀麗的花體字,異常決絕的怒氣值。

傑森忍不住笑出聲,昨夜睡眠品質差劣帶來的倦意瞬間一掃而光。他現在才知道,也許整個家只有阿福明瞭如何對付迪克的頑固。

「阿福你就是個天才⋯哈哈哈——」

「有那麼好笑嗎,笑得像個智障。」迪克越過餐桌從傑森手中搶回本就屬於他的卡片。

「理查德少爺!——」

見迪克脾氣一暴躁講話也跟著難聽,傑森都快笑岔氣了。


白天傑森不是在花園後院裡空揮他的球棒,就是在牆面前或跪或站丟球練習接捕,在韋恩家大房子後的部分乾淨白牆上留下一圈圈淺褐色泥土痕,讓這豪宅也顯得沒那麼高貴了。迪克則是連韋恩家大門都不出,看上去怪可憐的。就算他們人在安全的宅子裡,彷彿也聽得見徘徊在雕花柵欄前快門噼啪喀喳的聲音。

三天後,傑森再度回到學校。進中學部校舍時他感受到那些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但沒人敢找他說話,他不曉得是因為他再次把高中部的人打到掛急診,還是因為他養兄的腥羶傳聞。最起碼有個好處,整所學校都知道在他面前說起迪克那件事獲得的友善回應會是什麼。

球隊的反應比他想像中好一點。卡森教練一如往常,也許在教練眼中,姓氏與家世都不重要,到了球場上就只剩「棒球員」這個身份。棒球員傑森・陶德。真不錯。這稱呼從嘴巴唸出來的感覺挺不賴。

芬恩還是那個好相處的芬恩,少數幾個和他同時期加入球隊的隊友態度也改變不大。至於其他人,至少在球場上他們願意把球拋給他。球從二壘傳到右外,再中外,再游擊,再到捕手,最後到傑森所在的三壘,他再傳給一壘。一聲呼喊與手勢,由投球的人決定要把球傳給誰,你一旦選擇將球丟出去了,那你就只能無條件相信對方會接下你的球。那像一個確認的信號,球穩穩飛入他的手套中,簡單而令人安心。他們不見得稱得上朋友,但近三個月來一起在球場上奔走,接受教練的地獄訓練,一起流下的汗水或許也不是假的。

打擊訓練告一段落,收拾完輔助設備的傑森把一條乾淨毛巾掛上脖子,走到板凳旁坐下休息。他以毛巾抹去頸邊和額際上滲出的熱汗,朝嘴裡灌進無溫的礦泉水。

不遠處,卡森教練還在替練習揮棒的漢斯拋球。漢斯是他們中學部球隊先發一壘手,身材魁梧,個性天真,擁有令大人們期待的長打力,但近期狀態低落,別說練習賽了,連在打擊籠也經常揮空,揮到了也飛不夠遠。突然卡森要漢斯停下,教練舉起空氣球棒做出打擊預備動作,再用一隻手指向自己的肩膀,似乎在提醒漢斯出棒時要注意肩膀不要提早開掉。

卡森和漢斯之間留了一段拋球的空間,看見這個大人指導小孩怎麼運動的畫面,傑森不知怎地想起那天在體育館看見迪克和那名男教練的互動。但這也令傑森忽然明白,他之所以願意在這個棒球隊待下去,不是因為卡森為人嚴謹公事公辦,而是至少他知道該怎麼與孩子保持適當距離。

至於迪克和那個叫威爾的年輕教練,光從那天互動,和迪克單方面堅稱是合意行為的說詞,也不足以判斷這兩人之間是否為強迫和被強迫的關係。教練與學生的身份也許會給大人帶來某種錯覺,一種賦予他權利掌控孩子的錯覺,孩子則缺乏能力對那些話語做出判斷。儘管他知道迪克沒那麼軟弱無知,真正的事實最好就像表面上那般浪漫愚蠢,這兩人就只是一時意亂情迷,而不是什麼大人操縱小孩情感的隱密陷阱。

什麼都好,就是別像他一樣。

布魯斯和阿福都是傑森日常相處才能給出認同、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可什麼門檻才算得上好人他不清楚,看不清的灰色地帶充斥不起眼的善與惡,他們都生活其中。但壞大人是什麼東西,為了讓自己的腦袋獲得掌控權的愉悅,如何擅用支配他人的權利,在犯罪巷長大的傑森都親身經歷過。

來到韋恩家前,傑森的老爸老媽生前一個酒鬼一個毒蟲,兩人前科累累,替街上一些大人物幹活維生。前幾年高譚警局在東區大幅實施掃毒專案,當警察成天在街上牽警犬四處搗破毒窟,把癮君子從陰影處拖出來塞進勒戒所,他的母親躲起來派他去街上買古柯鹼回家,那些大人物也命令他爸,要傑森攜帶冰毒去街頭交易。在堆滿垃圾袋的巷子裡,發生過一些事他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憶起來。後來只要身上沒帶小刀,他不會出門。

那天布魯斯找到傑森,就像從街上撿來了野狗野貓,他帶他去醫院做健康檢查。布魯斯向他解釋有必要這麼做的道理,但他仍不喜歡這樣被對待。

⋯⋯想太遠了。傑森拿毛巾揉亂自己的臉。

一回神來,不知何時芬恩已經來到他面前,告訴他要是不想被罵就快點動起來。卡森教練和漢斯早已結束揮棒練習,去準備下一個訓練行程。

他也一樣沒空偷懶了,先前教練安排他訓練守備位置都在二三游間輪流,這週他讓他試著守右外野。

傑森深吸一大口氣,讓氧氣充滿肺部,再化入血液流向他的四肢,那顆火熱心臟就像快衝破他皮膚似的開始加速狂跳。

芬恩先偷跑了。於是他也抓起他的棒球手套,把自己甩進風中,他用盡全力跑向那片綠得無邊無際之地。

(接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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