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他都快忘了迪克也可以是個麻煩的孩子。
一整天密集的會議，律師結束商談離開他的辦公室後，開始著手那些因迪克的事情而延遲處理的文件與要務，最後布魯斯開車離開韋恩大廈已經超過晚上九點。晚飯也是請秘書通知熟識的餐廳將餐點送到公司，三口併兩口草草果腹，這幾天吃什麼都沒味道，他確實有點想念阿福的手藝了。今天中午和阿福聯絡後，他告訴他迪克終於下樓用餐。
也許今晚不該拖這麼晚，是該早點回去吃飯，迪克不至於晚餐也要與他避不見面。他幾乎記不起上一次迪克鬧這麼大脾氣是什麼時候，當初迪克又是怎麼釋懷的。而這次事情爆發後，兩人就已經吵了不只一場架。
回到莊園時間來到晚上十點多。一如往常，無論多晚阿福都會在門前迎接他回家，接手將車子開進車庫，還順道告知他兩個孩子都窩在客廳，沒回房睡。
夜晚的客廳比白日更顯深邃寬闊，大燈沒亮，只留了幾盞昏黃的立燈和壁爐中靜靜燃燒的火堆。
一個在長沙發上蓋著毛毯熟睡，另一個還醒著，兩腿盤在單人沙發裡躲在一本書後，泛黃的封面眼熟得很，八成是從他的書房中翻出來上個世紀出版的科幻小說。傑森在他走近壁爐前就放下了手中的書，他對周圍的變化總是那麼敏銳機警。
「⋯歡迎回家。」
布魯斯在另一個空著的單人沙發上沉沉坐下。「怎麼不去睡，陪你哥熬夜？」
傑森看了眼隔壁沙發，接著站起來。「我現在就去。晚安。」臨走前又說：「你會照顧他？」
布魯斯鬆開領帶。「當然，我不會讓他一直睡在這裡。」
傑森點了點頭，便轉身步入幽暗之中，上樓的腳步聲漸漸隱沒於模糊的深處。
真不知道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當初布魯斯領養傑森的念頭出於他想保全他的成長環境，帶他回家的第一天他就做好心理準備，這叛逆的孩子需要時間去適應這一切轉變。進門的第一個考驗就是憑空而來的無血緣兄弟，而顯然迪克那些討人喜歡的小聰明也與他不怎麼對盤。換位到迪克的立場來思考，一夕之間就要迪克接受傑森這弟弟也絕非易事，但就算他心裡有過什麼怨言，也不曾主動開口讓布魯斯知道。
這兩人是否能成為一般世間理想、凡事互相扶持的兄弟，布魯斯判斷不了。他沒有兄弟，沒有任何可比對象，就現況而言，不再針鋒相對、互給臉色，和平共處也是一大進步了。
靠在沙發上的迪克眉頭微蹙，也不曉得正在做什麼夢。迪克剛進這個家那年就時常這樣，一旦布魯斯工作應酬太晚回來就會看見這男孩抱著故事書窩在沙發裡睡著，老是要讓他抱回睡房去，那時候的布魯斯還三十歲不到，以為小孩有了食物與安全的家就會自行長大。孩子照顧孩子，當時阿福看來就是如此冒失。但當迪克放下失去父母的悲傷，他知更鳥般清脆的笑語確確實實改變了這個大而無當的莊園。隨迪克年紀越來越長，他學會享受學校生活，學會周旋人群之間，天生的膽量和與身俱來的柔軟度，令他開始醉心於體操，他也不再等他回家。儘管現在迪克的臉龐，看起來也不過就是比八歲再更成熟銳利一點點。
直到前幾天的迪克讓他知道，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迪克有多急迫想成為一個大人。
——我已經不是你從馬戲團撿回來的那個小孩子了布魯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天迪克對他大吼。
⋯⋯時間過得太快了。
布魯斯起身走向長沙發，沒想吵醒迪克，但當他彎下身想從沙發上將迪克打橫抱起，迪克先揉起惺忪睡眼醒了過來。
「布魯斯⋯？」
「很好。你知道你沒以前輕了吧小傢伙？」
「⋯我才不是什麼小傢伙了。」迪克推開身上的毛毯，他只在身上隨意穿了件輕薄的長踢和及膝的運動褲。
布魯斯退開距離，在尷尬的沈默降臨前便再度出聲：
「回房早點睡，替你安排的家庭教師明早九點就會過來。你不會想得罪她的。」
迪克像是被澆了桶冷水雙眼微睜，給出沒什麼溫度的笑意。「讓我猜猜『她』是誰。你的女朋友，瑟琳娜・凱爾小姐。」
瑟琳娜和他不是那種正式的關係，但布魯斯現在沒心情去糾正他的說法。「別開玩笑。是萊斯莉醫師。」
聽到是他們的家庭醫生要來替他上課，迪克幾乎說不出話。「這不過是學校課業⋯」
「你十一年級了，迪克。她剛好想放大假，是她主動說要幫忙。」布魯斯忍不住提起嘴角，「説她擔心你也好，當然她也想趁此機會與阿福敘敘舊。」
迪克將毯子披在身上站起來，再度回到八歲模樣，渾然無知自身存在帶給他寂靜的生命有何重大意義。
「布魯斯，」迪克低下頭，「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
錯不了，這是迪克想要擁抱的訊號，從小到大都一樣。布魯斯伸手輕輕攬近他的腦袋。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請假這幾週，迪克既沒法上學校練習體操，風聲也傳到校外他所屬的體操俱樂部去，他寧願一個人晚上在韋恩宅裡那個附設於健身房內的練習室自主訓練。白天則是萊斯莉醫生來家裡替他上課，這在迪克眼中簡直大材小用，但萊斯莉對迪克丟來的高中化學低階問題卻沒有任何不耐煩。
某天開始，萊斯莉醫生每隔幾晚就會加入他們的晚餐，坐在迪克對面的傑森最初一臉困惑，但他又不像第一次見萊斯莉。這不奇怪，畢竟萊斯莉掌握他們家所有人的病歷，最重要的是，只要她答應出席晚餐，布魯斯就不會缺席。她對布魯斯和阿福各種年輕荒唐英勇事蹟略知一二，替他們近期氣氛低迷的晚餐添上不少溫暖愉悅的色彩。
也從某晚開始，傑森就常到練習室來看迪克練習體操。那傢伙一開始只是站在門口，迪克沒有多理他，也沒有趕他走，他只是專注在自己的進度，以地板為起點，一路練下去。就算丟了比賽資格，他也要練。無論外在世界多少風波與煩擾，體操都會在他身邊，一旦摸上吊環、鞍馬、單槓這些器材，所有雜聲消散淨空，這儼然成了切換開關的本能，這世界運作的每一毫秒就只剩下他與他自己身體的相處。體操令他平靜，幾年經驗下來他也深諳一個道理，心中若不保持平和無物，容易替自己招致危險。
直到中途休息有空注意四周，見門口空蕩沒人，迪克才想起傑森是不是嫌無聊走了。真正環視練習室定睛一看，才注意到傑森早就不請自坐，盤腿靠在牆邊地板上。迪克很習慣在他人目光下伸展肢體，但以往都在多人環境下訓練與展現自己，像這樣與非體操員的人單獨一對一，時間長了還是不禁讓迪克在意起來。
「光看我一個人在這邊練體操有這麼好看嗎？」
迪克走向牆邊撿起地上的礦泉水，和傑森隔著一段距離，滑坐地面休息。他扭開瓶蓋，慢慢吞下一小口。
傑森聳肩。「你介意？」
迪克拴緊瓶蓋。「坦白說感覺有點怪，」他搖頭，「但這練習室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也可以使用。」
「不了，我可是剛從球隊回來。只是光看著你做這些動作，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感到很放鬆。」
迪克笑了。「是嗎？那你有沒有什麼感想給我參考參考？」
傑森側頭想了想。「鞍馬和單槓的速度很快，會讓我有些緊張，但我喜歡你的雙槓和地板。」停頓，他又說：「⋯很美。」
沒想到會從傑森口中聽見這麼毫無參考價值又太誠懇的答案，迪克有些愣住，這下子連一個趕走人的理由也鬼扯不出來。
我還可以再來嗎，這種問題傑森問都沒問；叫他別來，或許他就真的不會再來，於是迪克也沒真的開口。迪克始終會習慣傑森出現在練習室，習慣在他離開地墊、接下從傑森手中傳來的水瓶與毛巾，還有傑森隨口丟來有關體操或訓練的零碎疑問，進而得知體操和棒球的肌力訓練宗旨完全不同。那就像他也習慣有時他經過花園，會看見夜空下的傑森一個人在空地上為了訓練肌肉記憶揮動球棒，喘氣連連汗水淋漓，一如清早的玻璃溫室中阿福照顧花花草草，不知何時都成了家中一道最尋常的風景。不再有第一次見面時彷彿空氣都會產生電流的排斥，他們都是這個家的人了。有一次在練習室中傑森還抱著膝蓋累到睡著，深感放過這機會太可惜的迪克，他拿水噴灑他再哈哈大笑逃竄，一頭冷水嚇醒傑森，他抹去臉上的水大吼格雷森的姓氏。
迪克覺得傑森似乎長大了，十五歲的他像小孩，也像個大人。
替他揍人的那個傑森，也許沒有年齡之分，那就是傑森。
請假的第二週某天傍晚，芭芭拉帶了她過去上課的筆記來練習室找迪克。這天之前，事情發生後她一直不接他電話，訊息也不回。
他們兩人坐在地板上聊了一會兒，芭芭拉告訴他學校和體操隊的近況，少了他的地球依舊正常運轉，但在體育館仍然偶爾能聽見有隊員在討論他和威爾的事，曾經兩人互動的蛛絲馬跡。在事情爆發前，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察覺到這個秘密也不一定，當時威爾教練還懂得擔憂他的飯碗，自以為聰明勇敢無懼的人從頭到尾就只有他自己。
給他人的解釋在認識一輩子的芭芭拉面前只會顯得空洞，芭芭拉也沒想著要保留什麼了。
「我真的以為我們還是有機會的。」她最後說。
「我很抱歉，小芭⋯⋯」
「為從未開始的事情道什麼歉，我早知道了，你就是個傻子。」說完這句話，芭芭拉就從地上站起，快步離開練習室。
迪克仍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想到他和芭芭拉單純的過去，他們曾在比賽得獎後交換過一兩個吻，一起度過許多熱鬧節慶，在聖誕節與跨年夜沒人知道的地方一起瞞著大人偷嚐酒精飲料。他看得見芭芭拉熱切的眼神，也曾經冀望兩人之間青梅竹馬的感情向上昇華，可是最後留下的感覺總是趨於平淡。平淡恬靜的感情沒有不好，但迪克總是想要更多。
再度聽見開門聲。迪克沒有抬頭看，仍盯著屈起的膝蓋之間。
進練習室的傑森見迪克一無所動，考慮是不是要離開，但他還是選擇在迪克身邊坐下，中間隔了一個礦泉水瓶。
「我看見她哭了。你應該追出去。」
迪克沒應聲。
「你不追出去嗎。」
「閉嘴，別多管閒事。」
「⋯⋯好，反正也不關我事。」
迪克一脫口就後悔了。「⋯傑。」他以為傑森會站起來離開，立刻抬頭急急望去他的方向，但傑森仍坐在那裡。迪克不確定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看起來太絕望，傑森眼裡多了些什麼，那些呼之欲出的什麼，最後傑森先移開眼睛，依言放棄追問。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練習室中，任沉默與秘密的重量佔據他們之間。
「我可以問你那件事嗎？」或許再也受不了，傑森突然開口。
「⋯⋯問吧。」迪克沒想掙扎了。
「你是被迫這麼做嗎？」
「當然不是。」迪克立即否定。他沒告訴其他人，說不定真正勾引年輕教練的人是他。
「你有⋯受傷嗎？」
聽見小自己兩歲的弟弟這麼直率就問出這問題，迪克忽然想笑。所有大人都不敢深入的問題，只會根據一些片面消息胡亂猜測，他的弟弟毫不考慮當面劈頭就問。
「⋯⋯我不是什麼都不懂。」傑森又說，「而且我也不喜歡大人亂碰觸我。」
迪克看著一臉無動於衷的傑森，隱約記起布魯斯曾經提過他那天與傑森的相遇。
當時他似懂非懂接收布魯斯避重就輕的描述：幸好傑森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現在想想，那時候的「受傷」背後是什麼含義，現在傑森詢問他口中的「受傷」又是什麼含義，他沒法不聯想在一起。這個從沒揭開的真相，像一把遲來的火苗轟地點燃迪克的胸口。很想大叫，也想平穩呼吸，從思考中回神，迪克才發現傑森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自己。他在擔心我，我不能讓自己在他面前崩潰。他原本是這樣想的，經過幾次呼吸，在他重新碰上傑森沉著到幾乎早熟的眼神之後，肩膀終於慢慢鬆懈下來。那雙坦然接受一切的淡藍色眼睛。
「他還挺溫柔的。也總是記得戴套。」迪克誠實說。
「你沒騙人？」
「沒有，我保證。」迪克又說，「答應我，別去找他麻煩。」
「我才沒那麼無聊。」傑森哼聲，「他們都說，叫迪克的人果然就是愛吃迪克。你是基佬。」
迪克無奈笑出聲。
「如果我是基佬，那我犯了什麼罪嗎？」
傑森低頭，又搖頭。
「你知道性傾向光譜嗎？」迪克問。
傑森不知道，所以迪克向他簡單解釋。取消二元對立的概念，把性傾向想像成一道光譜，假設一端是異性，另一端是同性，有些人終其一生就在其中一端，有些人可能會隨時間有所流動，也有些人，此生都在這道光譜之外，需要以另一種光譜界定。不需要從現實角度說哪個佔有優勢哪個又太悲傷，那只是人活著的一種形態罷了。
「⋯⋯我還不曉得自己的光譜是什麼樣子。」傑森若有所思看著迪克一會兒，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沒必要現在就去決定什麼，你還那麼年輕。」輕微的倦意徘徊在後頸處，迪克靠上抱著膝蓋的手臂。
迪克自己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光譜的哪裡。他交過女朋友，但僅止於兩小無猜的牽手親吻。他觀察身邊的人，捕捉自己對那些人的好惡，探測自己的光譜就像在探測這個多彩世界。
自傳聞爆開後四周都是謠言，他不認同周遭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看法，也拒絕去想自己是遭到威爾的操縱或誘引，他們之間沒有權力關係。他十七歲了，在紐澤西州合意前提下構不成犯罪。
威爾第一次來到體育館那天起，迪克就知道這男人靦腆的眼睛一直在自己身上，而迪克並不害怕他的注視。或許因為威爾從外型到身材合乎他的喜好，兩個人在體操方面談得來，威爾待他又體貼，這遠扯不上莊嚴的愛情，只是危險的好感就在那裡，以及迪克想再探索更多的好奇心。
但他還是想得太容易了，或者容易或困難都無關緊要，他單純沒將師生倫理或任何潛在影響放在眼裡。在和威爾發生關係之前他猶豫的時間很短暫，身體是他的，與誰交往的自由也是他的，性吸引力像一把鑰匙，這種事情只需要一個打破理智的衝動。甚至像是一種能藉此快速成為大人的錯覺。
誰知道這種錯覺破滅得那麼快。芭芭拉說得對，他就是個傻子。
「你想出門嗎？」
大概厭倦了嚴肅話題，傑森陡然轉移話鋒。他將兩條腿徹底伸直在地上，兩隻手撐在後頭地上。迪克在心中默默給出評價，雖然肌肉仍追不上骨骼的生長速度，起碼這小子看上去練得挺結實，特別是下盤，深蹲一定做得不少。
迪克也將縮得太久的僵硬手腳拉開，開始做起簡單的伸展操。「想是想，但想到外面有怪人出沒就沒那心情。」
「門口沒那麼多八卦記者和攝影師了，再說可以請阿福載你進市中心，那些人找不到你。」
「是這樣子嗎？」迪克轉了轉脖子，「那去哪裡好？」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決定你想去的地方。」
傑森當然有必要給出意見，因為迪克不想要自己一個人出門。在棒球隊的休息日，下午三點鐘放學，阿福準時開車載著迪克到校園門口接走傑森，徑直駛向高譚伯恩利鬧區。下車時迪克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副黑色墨鏡戴上，遮去他半張臉。你以為你是好萊塢大明星嗎，傑森取笑他，但這則笑話最好笑的部分在於，穿著大衣窄管牛仔褲的迪克行走在路上真就像大明星吸引路人目光，完全違背他們想避人耳目的目的。
兩人並肩走上高譚大街，迪克注意到現在傑森的個頭距離他似乎又更近了。
天空蔚藍晴朗，風和日麗，路上人流稀落。沒什麼地方想去，他們就決定去看電影消磨時間，根據戲院外張貼的海報哪張最順眼來買票。在黑暗中入座摘下墨鏡才知道故事發生在德州，一對亡命兄弟搶銀行的西部片。出戲院後為洗去眼中黃沙，他們去了二手書店，傑森買了本薄平裝書插進褲袋，也去了對面的球鞋店，就為了純粹欣賞最新一季上市的喬丹鞋。太陽即將下山，他們經過廣場角落，駐足聆聽一個彈吉他的街頭藝人唱完整首紅髮艾德的Happier，為什麼偏偏是這首分手歌呢，秋天都快結束了。
去速食店填飽肚子，大麥克打開了傑森的胃和話匣子，咬著吸管的迪克察覺，如果傑森願意，他能說很多話，也能發自內心微笑。出了店門後給阿福打電話，兩人再一起往約定地點走。除了迪克非戴墨鏡不可的莫名堅持，這只是一個沒有高潮迭起的和平日子。
「我可以攬你的肩膀嗎？」步上人行道，雖然知道傑森不喜歡大人碰觸他，迪克還是問了。他最多是個準大人。
「為什麼？」
「沒為什麼，我想這麼做很久了。」
傑森不太甘願，但仍點頭答應。迪克獲准後便用力伸來手臂勾住他的肩，臉頰挨上他的腦袋瓜，就像個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兄弟，令彼此走路都有些失了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忽然相貼的體溫，傑森感覺自己的臉都熱了。「好重，這麼大個人別往我身上靠。」
迪克沒理他，只說：「你還會再長高的，全身都是骨頭肯定還在發育，打棒球的人這點肌肉怎麼夠用，記得多吃點。」
「你又知道打棒球的人該怎麼樣培養自己了？」
「我是不知道。但我有去偷偷看過一次棒球隊練習。」
「⋯什麼時候？」傑森挑眉質疑。
「不記得了，上個月？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學校棒球場邊緣設有一定數量的觀眾座席。很多校外的人閒暇沒事會坐在那邊看你們練習。那裡塞滿了家長和家長、一些附近平日會玩業餘棒球的中年大叔，還有像是球探的大人。」
「是嗎？我從沒注意過坐在那裡的人⋯⋯布魯斯從沒去看望過我。」
「這方面的事情你不主動和他說他不會知道。不過我代替他去看了，」像想到什麼有趣的回憶，迪克不禁笑起來，「卡森先生一手擲球一手拿球棒敲擊出去，你們像一群小麻雀在紅土上跑來跳去、用手套接在地面彈飛的球，渾身泥巴。」
聽見迪克精確描述他們的練習場景，傑森才確認迪克不是隨便瞎說。
「⋯內野滾地球（infield fungo drill）。」
「什麼？」
「那是給野手接滾地球的練習。一點也不帥，只會累死人。」
「不，傑，認真的男人是最帥的。就像你看著我練體操也會覺得我帥氣值爆表，同樣的道理。」
「消停點迪基，你的自戀都滿出來了。」
即便如此，傑森對布魯斯從來也沒有什麼奢望或要求。沒幾天後某次晚餐飯桌上，迪克問起布魯斯家裡有沒有多的棒球手套。主位上的布魯斯手持刀叉，神色凜然躲避正面回答，一邊的傑森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他忍不住代替他答了。布魯斯當然有自己的棒球手套，他親口告訴過我。那場面有些唐突，卻換來布魯斯的訝異，彷彿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輕易說出口的話在傑森心裡有著什麼重量。
到最後，晚餐結束了，阿福依然專業又有效率，早在先前就讓埋藏家中多年的幾副舊手套重見天日，重新上油保養，修補繩結，在他的巧手下整理得乾乾淨淨。後花園高聳的燈柱留著沒熄滅，布魯斯和立於遠處的兩個兒子在燈下傳接球。傑森難以置信天生身體協調性強的迪克學得有多快，幾次嘗試後他就掌握好四縫線握法*，帶動全身軀幹的力量將球輕鬆傳出。
他們漸漸拉開距離嘗試長傳，布魯斯捲起袖子，揮動健壯手臂，將球熟練拋向傑森。傑森凝視那顆又平又遠的球朝自己胸口飛來，那是品質很好的傳球。
這可能也算夢想成真了。在進這家前，傑森怎麼也預料不到這種事。雖然以前他的死人老爸根本沒給過他做夢的機會。
過幾天迪克就要回學校，所以趁剩下一點清閒時光，他再次找了一個下午去參觀棒球隊練習。迪克徒步繞校園外圍走，臉上戴墨鏡，但對隱藏身份的幫助不大，途中遇到不少學生與教員都對他露出驚奇的視線，或竊竊私語。墨鏡還是有好處，至少他不必去掩飾自己表情。快步走到校園後方的棒球場，靠近內野設置的看台沒有滿座，迪克沒選擇坐上觀眾席，而是站在圍籬的鐵網前。
球場上四處都有人在做不同類型的訓練，靠近三壘有一撮人在做傑森說過的滾地球練習，球員間彼此呼喚。外野牆前遙遠的那片綠地上則有幾片人影交錯，白色小點飛越天際朝他們而去。迪克從中認出傑森，他和一些球員在練習接捕飛球。傑森在草皮上來回奔逐，強風放肆鞭打他的球衣，黑髮飛揚，他看上去像個不知死活的拼命三郎，也有眉眼間隱藏不住的快意。
「哇，瞧瞧是誰來了。」
正當迪克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從球場哪裡冒出三個球員，往迪克所在的鐵網走來。聽見有人和他搭話，迪克將鏡片對準的遠方拉向附近的聲音來源。對方與他之間設有隔離場內外的網子，他沒答聲，只是皺起眉看眼前體型大他一圈的金髮男子，試圖辨認這張說話的臉孔，尚未完全消腫的鼻樑上貼了白色膠布。
「體操教練逃走後現在把捕獵的目標換成棒球隊的人嗎？」金髮男子露齒而笑，「不愧是蕩婦格雷森。」
後面兩個跟班似的人跟著抖起嘴角壞笑。
惡質的稱呼，充滿不祥暗示的笑聲，引來周圍後方陌生觀眾好奇不解的眼光，慢慢包圍起他們。高聳的網子保障了安全距離，迪克依舊站著沒動。
「艾瑞克・弗萊徹。」迪克說，「我不知道原來你是棒球隊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
「我記得你，我們同年級。今年我們修同一門選修課。」看到艾瑞克俯視自己濃郁晦澀的雙眼，迪克想到了什麼，「那天是你找傑森麻煩？」
他們說話沒多久後，迪克的餘光發現站在右外野的那人停下了守備練習，開始往這裡跑來。傑森的注意力簡直像原野上的動物一樣敏銳，動作真快。看樣子他也沒忘記早上迪克說過今天這個時間點會來棒球場。
迪克摘下墨鏡，回到和艾瑞克之間的對話。
「別再招惹我弟了，你可以對我有意見，但這不關他的事。」
艾瑞克從喉嚨發出低沉的聲音。「你以為這一切都關於你？這世界都繞著你轉？你不過是隻——」
「這和我無關。弗萊徹，這和你有關。在課堂上，我注意到你的眼神很多次了。」
「⋯⋯格雷森，你他媽在亂說什麼！」艾瑞克兩眼怒張跨出一步，雙手用力拍上冰冷鐵網。金屬鐵網在秋風中一陣慌亂的搖撼，聲音刮入耳朵，陷進網中的十隻粗壯手指紅腫而嚇人。
一認出他的臉，和這種激烈反應，迪克多少感覺到這個人對他有什麼想法。在同一個學校多少年了，艾瑞克從來沒主動和他說過話，也不是迪克人際圈子會重疊到的人，有什麼理由這樣的人對他會產生仇恨。但話說回來，難道所有的仇恨或遷怒非得需要什麼具體理由嗎，艾瑞克就和許多人一樣，懷抱無人知曉的煩惱與情緒問題。
傑森就站在艾瑞克一行人後方不遠處觀察他們。
不想惹出其他麻煩，迪克沒把視線焦點往後放，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握緊成拳，他直視艾瑞克說：
「我要把我對傑森說過的話，也拿來送給你。」停頓，「弗萊徹，別把體力或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別傷害你自己，如果你還記得你是個棒球員。」
「⋯⋯光這點小事，你以為我就會害怕嗎？」
「我只是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們之間有鐵網隔離，在一群校外觀眾的眼皮下鬧事也是自找麻煩，面對這種挑釁迪克大可一走了之，但傑森還在那邊。在他伸手不及、保護不到的地方。所以他還是把話說出口了，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表達才算正確，最起碼他成功讓艾瑞克閉上嘴巴。
等不到艾瑞克出聲，旁邊一個身材矮壯的跟班打破僵局：「艾瑞克？」
「⋯⋯」
失去反駁意願的艾瑞克從鐵網放下雙手。三個人背過身去打算離開，結果和站在那裡的傑森打上照面。
「呃，你們的教練在問你們去哪裡了。」
傑森隨口扯出可能真的是事實的謊言。
「⋯⋯回去練習了。」
艾瑞克瞪了一眼傑森，丟下這句話，領著兩個一臉莫名其妙的跟班大步離開。
留在原地的傑森右手輕敲他左手手套掌心，走近鐵網。迪克重新戴上他可笑的墨鏡。
「嘿，小翅膀。」
「嘿，迪基鳥。」
差不多旁觀了全程，在傑森聽來迪克那條不爛之舌不過在嘴砲而已，誰知道真的對艾瑞克起了作用。但見艾瑞克不知道是灰心還是無力退陣下去，心中就是說不出的爽快。平常中學部和高中部是分開球場練習，每個月偶爾會有幾次像這樣共同訓練的日程，這也就算了，待明年進高中部棒球隊，想必未來還會有更精彩可期的球隊生活在等著他。
「你應該在我真的有比賽時再來看。今天只是普通的訓練日。」
「我不覺得無趣啊。」
眼前的迪克笑得比他還開心。他都要懷疑，要不是有鐵網，這隻傻鳥會不會奮不顧身衝上來擁抱住他。
幾個鐘頭後球隊訓練結束，傑森離開球場，穿越廣大校園。紫到發黑的霞彩壓在校舍樓頂，最近天黑得很快，步道的路燈早早就點亮，這是冬天快到來的預兆。還沒走到大門口，遠遠就能望見屬於韋恩莊園的黑色高級轎車雷打不動風雨無改停在那裡，阿福站在車門前迎接他。迪克也在，但那副引人注目的墨鏡已收起來，他如以往般在空地無聊地伸展起柔韌軀體。傑森才記起迪克離開這幅平凡的景色將近三個星期，他一站回那兒，空缺感就弭平消失了。
傑森突然想到今天離開休息室的時候太匆忙，身上還是滿佈泥灰的球衣球褲，忘記換回學校制服。他咬著牙齒和尷尬走上前，阿福仍像平日的態度問候他，甚至在他們上車後撇開營養需求、稀罕詢問他們今晚有沒有想吃的菜色。
迪克亂聊起最近又迷上網飛什麼新劇，和其他令人昏昏欲睡的話題。
傑森緩緩閉上眼。
很快迪克就要回到學校上課，繼續他的體操人生。
他也會繼續打他的棒球。
不平靜的日子也不會就這樣結束。但他還是會走下去，因為他知道他的家在哪裡，不在夢的盡頭，也不在真實的邊界之外。
他只是這樣想著，也不知道自己幾時睡著。
能夠枕在一個人肩上的感覺，沒什麼比這更叫他安心了。
end
- 四縫線：食指與中指橫跨兩道縫線上的握法，也是最基礎、速度最快的速球握法。
會寫這篇文的起心動念，是某天睡前忽然一句「slut Grayson」像一道閃電劈進我腦子裡，我還在想這靈感啥意思，接著就是傑森撂話揍人的畫面。然後實際我想寫的故事也不是真的到處跟人睡的格雷森，大綱敲完就成了這樣一篇沒什麼誇張起伏但又不讓人舒服的小說（到底要多不討喜）可是骨子裡是走療癒路線⋯（吧）
棒球也寫得很高興，非故事主線，和體操都是不亞於布魯斯和阿福的重要配角。
傑森那身材那腦袋真的太適合打棒球！！不細說了總之未來打線排第三棒必須。（去年看MLB季後賽開始腦補一大堆）
Bridge 